我那春风一般温柔的大哥和北风一般刚烈的二哥
01
我叫周谟,是周家的小儿子。我上头还有两个亲哥哥,大哥周顗字伯仁,二哥周嵩字仲智,按照伯仲叔季的排行,我字叔治,你平日里可以这么叫我。不过我的哥哥们都叫我阿奴,那是我的小名。
我大哥总是像春风一般温柔,我二哥往往如北风一般刚烈。
我们和阿母一起生活在东晋建康城。大哥二哥都在朝为官,日子整体上来说风平浪静。偶尔的一两朵小浪花,是二哥说话太直,老得罪人,着急了连皇帝也敢直接怼,所以他官场上浮浮沉沉,一会儿升一会儿贬。好在南渡以后大哥越发受皇帝的器重,再加上周家祖上也世代做官,每次都有惊无险。
大哥最好的朋友是王氏兄弟:大将军王敦和丞相王导。每逢休沐,大哥就会约上他们,再带上二哥和我,还有谢家顾家陆家张家好些子弟,一起去建康城外,或登高望远,或泛舟湖面,或对坐清谈,或把酒言欢。习惯了江左风物,渐渐地就把洛阳干戈之乱、风景不殊之叹,淡忘脑后了。
有大哥二哥在,我就可以当一条轻松自在的咸鱼,悠闲惬意,十分满足。
02
然而这一年,咸鱼要被派去晋陵做太守。
早春,时气一天暖过一天。携了酒和大哥二哥坐在长亭里,对饮话别。
温暖柔软的风拂在脸上,却更能让人体味到分别的悲凉。亭外草色已能遮住马蹄,触目皆是一片晴翠,独有装着行李的车子孤零零立着,好像催着我早些出发。
一想到要独自去晋陵任职,远离阿母和兄长,要见一面隔着千山万水,我不禁悲从中来,眼泪一下子溢了出来。
二哥见我落泪,立刻放下酒杯,声色严厉地说:“阿奴,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能跟女人小孩一样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我眼泪落的更凶了。我也知道不应该这样,可是架不住心里的悲伤如潮水一层漫过一层,我有什么办法?
二哥恨铁不成钢,拂袖而去,留下大哥和我。
大哥坐到我旁边来,温声劝慰:“你二哥的脾气你知道。他心里也难过着呢,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哽咽着点头,二哥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昨晚还操心得不行,一个劲儿让人往包袱里塞东西呢。
大哥又抚着我的背,仔细叮嘱:“阿奴,你这一去,阿母和兄长都不在身边,你可要注意身体啊。早春天气冷暖不定,可记得叫人及时添减衣服。”
我拼命抑制着眼泪,听大哥嘱咐。
他又慎重交待:“到了就遣人送封信报平安,别让阿母挂心,知道了吗?”
我擦着眼泪连连点头。
去晋陵的路上,我止不住地想起昔日的生活。想南渡时一家人拖着行李长途跋涉,期盼着早日到建康好安顿下来,想母亲命人在新开辟的院子里种上我们三个都爱吃的李子,想大哥带着二哥和我与王大将军王丞相一起游山泛水,想二哥总嫌弃我不成器让我背老庄学清谈……
最后又想到了大哥二哥送我到城外。明明都是阿母所生,怎么两个人的性格差那么大呢?
03
我大哥总是像春风一般温柔,我二哥往往如北风一般刚烈。
有一回大哥在尚书省值夜班,旧疾突发,好在当时尚书令刁协在场,对大哥照顾备至,这才使大哥转危为安。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赶紧派人告诉了二哥。二哥听后急匆匆一路狼烟飞奔到尚书省。
刁协一见我二哥来了,立刻上前邀功似的,说周候如何病危体弱,他如何小心照顾。
可惜他热脸贴了冷屁股——二哥毫不客气地一把推开他,压根儿没施舍他半分正眼,怒气冲冲径自走到大哥面前,直问到脸上:“你在朝中也是与和长舆齐名的人物,怎么能和刁协这种奸佞小人有交情?”
说完也不再问问大哥的病情,就愤愤甩手走了。
我觉得吧,刁协也就是对皇帝太巴结了些,对下属太严厉了些,他做的事,大部分都还算忠心正直,也没有严重到奸佞的程度吧?
我觉得吧,我二哥这人,就是眼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刚烈耿介。刁协这人很明显不了解我们兄弟,要使我去了,肯定对他感恩戴德,重重感谢。
我觉得吧,我二哥这么傲娇,连问都不问大哥病情,实在是很不理智的行为,倘若又复发了,担心的还不是你!
我觉得吧,幸好大哥天性宽厚仁爱,不与二哥计较,要是犯病的是我,肯定委屈死了,必然要让阿母狠狠数落他一顿。
你看,果然吧。
我大哥总是像春风一般温柔,我二哥往往如北风一般刚烈。
北风还时常很不服气大哥名声比他响,风头比他盛。
二哥这点小心思,喝了酒就暴露了。有一回二哥酒后吐真言,瞪着眼睛愤愤不平地对大哥说:“你才华不如你弟弟,徒负虚名!”
说完还拿起桌子上的蜡烛,随手就扔向大哥。你看这人,喝醉了酒比我还幼稚。
大哥依旧似春来和风,温温旭旭,开玩笑地说:“二弟还学会火攻了?不过这一招也不怎么高明,只能算是下策。”
大哥君子谦谦风度翩翩,才不跟醉鬼一般见识。
04
晋陵山高水远,离京太远。幸好皇帝也没让我在那里待太久,没几年又把我调回建康。
到了冬至,朝廷上下都放假,我也能和哥哥们一样回家陪母亲过节。窗外寒风裹挟着冷气张狂肆虐,宣告严冬的到来,屋里却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馄饨皮薄馅儿多,汤鲜味美,我吃得很满足,要是能天天这样,陪母亲说说话,跟哥哥聊聊天,过咸鱼一样的日子就好了。
阿母看我们吃得津津有味,一家人和和美美在一起团聚,忍不住欣慰地感叹:“你们几个也都出息了。托祖先的福,能让你们时时在我跟前,都好好的,我也就没什么好担忧了。”
大哥一向最贴心孝顺,立刻对阿母说:“正是如此,阿母年纪大了,应该多保养身体少操心。您身体康健心情舒畅,我们也就放心了。”
阿母和大哥说的真对,这样无风无浪平静如水的日子,很满足了。
哪知二哥这个愣头青,却一脸忧愁地叹息:“阿母不是这样的。伯仁胸有大志,可惜才华配不上志向,见识配不上名声,恐怕不能善终;我性子太过刚烈,易怒易折,控制不住脾气,时不时得罪人,也为世所难容;只有阿奴庸庸碌碌,没什么抱负和才华,能长长久久地陪在阿母身边啊。”
我听了一口馄饨汤呛在喉咙里,咳得惊天动地,然而依旧比不上我心里翻江倒海——
二哥啊,你要自黑我没意见,何必又敲打我一顿?
你批评我也就罢了,干嘛对大哥这么毒舌?
就算将来不好了,你在心里想想就好,何必说出来惹阿母她老人家不快?
馄饨不好吃吗?你就不能安安静静不说话吗?
好像严厉地教训你一顿,可为什么我没有出生在你前面?
我心直口快的二哥啊,你怎么就不能学学大哥?
05
我大哥总是像春风一般温柔,我二哥往往如北风一般刚烈。
可怕的是,二哥眼光太毒,看的太准,竟预言一般全都说中了。
大将军王敦谋反,丞相王导要保全琅琊王氏,日夜跪在宫门请罪,努力和谋反划清界限。
大哥从宫门口经过,王丞相求大哥在皇帝面前说情,大哥径自走过没理他。
实际上,大哥二哥都积极上书,言辞恳切,请皇帝赦免王氏一族。毕竟王敦虽野心勃勃,丞相王导却忠心耿耿。
好在皇帝英明又宽宏,赦免了王丞相家人,没有因为王敦一人而迁怒琅琊王氏。
可最终王敦还是攻入了建康城,他要杀鸡儆猴,杀士族立威,大哥就成了刑场上一抹冤魂。
大哥的丧礼上,王敦假惺惺地派人来吊唁,二哥悲痛不已:“我大哥为天下人而死,有什么好吊唁的!”把人直接轰走了。
王敦从此又记恨上了二哥,不久后找了个借口,二哥也无辜受戮。
后来有人告诉我,王敦曾问过王导,周伯仁可以担任什么职位?王导沉默不语。
王敦意味深长地说,如果什么都不能做,那就只好杀掉了。
后来有人告诉我,王导看到了大哥为他求情的奏章,后悔不已,泪流满面:“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啊。”
后来有人告诉我,王敦病重逝世,他的叛军群龙无首,终于被朝廷击溃。王敦的尸体被扒出,头颅被砍下,挂在城南示众。
可人都已经死了啊,鞭尸有什么用?后悔有什么用?
你琅琊王氏,负我周家兄弟!
06
叛乱以后的建康城透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众人忙着收拾被乱军冲撞的残破院墙,妇女怀抱着受惊的孩童温声安抚,军队在尽力搜捕叛军余孽,朝廷为一批在这次叛乱中丧生的大臣追封加赠……
没有大哥二哥。
我一遍又一遍的上书,不厌其烦的奏请。
秦淮河边一树海棠在整个建康城对未来的期待里开出了明艳娇嫩的花,像是对叛乱平复的表扬,像是新的年月里一切盼望的开始,像是以后四季中风调雨顺的许诺。
可我的心里空旷荒凉,如暗夜里的千山野岭,冰川雪原,苍苍茫茫,无际无边。春的暖雨,夏的骄阳,秋的明霜,冬的飞雪,都没有再来的必要了。
我那春风一般温柔的大哥和北风一般刚烈的二哥啊,再也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