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拿它换钱,他们拿它当命
前言
在晋北雁门关外,桑干河旁,大同往南60里的地方,有一座小城,1000多年前,北宋名将杨继业兵败罹难于城外的金沙滩;抗日战争时期,城北的万人坑里还埋着数万的屈魂。如今这里以教育闻名于山西,全县总人口38万,其中有20万,是来此求学的学子。
这个地方便是怀仁县,隶属山西省朔州市。
怀仁风光我到怀仁时,北方刚经过一场罕见的大雨。雨后的小城像是刚耸出海面的绿岛,云淡风轻,秋高气爽。来接我的朋友说,这是怀仁最好的季节。
从新火车站到县城,是一片刚开发的工业区,道路旁树着偌大的县宣传广告:“怀礼、怀善、怀义、怀仁”。刚建好的皮革城寂静无声,对面的商场正在紧张地赶着工期。
“张总他们今天还在开会,咱们先找个地方吃饭休息下。”接我的朋友这么说。
我的采访对象姓张,是两兄弟,10多年前他们还是同煤旗下数万煤炭运输大军里的一员,如今通过多年的辛苦耕耘,两人已拼下上亿元的家产。
在没见到他们之前,我脑子里一直在构想他们的样貌——到底是怎样的天骏奇才,能在这个关外小城里,把吊装事业经营得风声水起,声名在外。
当到他们时,确实令我大吃一惊。
兄弟俩看起来都40来岁,因为刚参加完县里的招商会,哥哥还穿着白衬衣,但弟弟却只穿了一件条纹POLO衫,衣服略宽大,领子有点变形,如果没人跟我说,我绝对不知道这就是老板——80后老板。
这位老板身材结实,皮肤黢黑,身上并没有年轻得志的骄纵,反而神态略感疲惫。他极少说话,总是自顾着在想什么事,眉间的几道皱纹像是这西北的沟壑,深沉而又苍凉。
原本我定的下午采访,后来等到夜里11点,弟弟才忙完。中途他几次跟我电话致歉,我听到电话那边声音嘈嘈,设备轰鸣,能想象现场忙乱的样子。
我说没事,能理解,采访也不急。
到酒店后,他瘫倒在沙发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把两个没电的手机轻轻搁在脚边。撑着眼跟我说,“太累了,这十多年来,仿佛每天都是这样子···”
我没有马上接他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情绪。
此时县城已经进入沉静的夜晚,酒店路边的国道上偶尔有驶过的运煤车,发出嗡嗡的闷响····
01
少年怀志,要改善家里的生活
“我82年出生的,今年35岁了。小时候家里穷,老家在大同县的山区,7岁的时候跟家人迁到了怀仁。13岁的时候,我就没念书了,那时候不懂,学不进去。”
辍学后的张建富跟着人去学了半年的裁缝,因为不喜欢,又学了几个月木匠,后来还是选择了汽车修理。在满是油污的汽车底盘下,13岁的他,居然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
“我喜欢搞这个,包括现在,如果车子坏了,我都想自己修,因为有成就感。”
山西是产煤大省,每天有成千上万的运煤车从大同的煤矿出发,浩浩荡荡开往全国各地。
学修理的张建富主要就是为这些车服务。
山西运煤车辆每天早早起来,活多的时候连饭都顾不上吃,有时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
有次在大同的死人沟(万人坑教育基地),一辆车的后桥断了,他连夜赶过去。钻在车底下拆拆装装弄了一个晚上。
关外的冬天雪窖冰天,寒冷异常。趴在冰凉的地上仿佛能听见地底孤魂的呐喊,大风卷起的残雪像射过来的箭矢一样钉在脸上。
“那时候家穷,根本没把自己身体当回事,就想着讨师傅高兴,就一直趴在那里干。以前桥坏了不是说换,而是修,用齿轮打,调间隙,就这样一点点弄。最后冻得两个腿快没知觉了,又累,总想着只要能让我休息一下就好了,但不敢睡,怕睡过去就醒不来。所以后来我的腿一直关节炎,一到下雨就疼,就是那次给冻坏的。”
所有的这些工作中的辛劳,张建富从不跟家里透露半点,家人只知道他在学修车,却不知道修车有多辛苦。
学徒三年没有工资,由师傅包吃住。三年后有了800块一个月,后来涨到1500。98年年底,师傅给16岁的张建富结了第一笔工资——6000元,他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回家了。把钱交给父母时他有一种特别的自豪感。能学一门手艺,体体面面地回去,是男子汉才做的事情。
02
想到要还债,他一毛钱都舍不得花
到了99年,技艺学成的张建富跟师傅辞了工,准备自己单干。后来修理店没开成,就花五万块买了两辆货车,也加入了千千万万的送煤大军。
钱是高利贷借的,为了早点还清贷款,17岁的张建富和他哥哥起早贪黑地干。跑大同-内蒙线,从大同北郊绕过云岗,就到了内蒙古的和林格尔,一趟70多公里,一天最多可以跑五趟,每趟可挣300元。
“没想到运煤比修车更累,因为买的旧车,三天两头坏,坏了就自己修,修完还得继续开。有一次也是冬天,半夜里,车子后轴坏了,要修只能等第二天找车来把煤卸掉,再拆了修,我就直接在驾驶室里睡了一晚。那时候因为知道赔钱了,想着要还债,舍不得住旅馆,就怕多花一毛钱。然后就在驾驶室里冻了一夜。
没敢给车点火,怕没电。
冻得全身发抖,后来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张建富说后来的很多年他总想起那个场景,在大同北郊的一个泥土路上,他和他的破车像是杵在路边的风沙石,被呜咽的北风雕刻了一夜,又浸着早晨的露珠被阳光照醒。
当阳光穿过车玻璃照在他身上时,他能感觉到生命的能量从心脏通过血管向全身蔓延,如同沉睡千年的古尸被重新唤醒,那种由死而生的感觉特别奇妙,幸福温暖却又小心翼翼,想要立马站起来奔跑,身体却怎么也动不了。
2年后,兄弟俩终于还完了贷款,他们把破车卖掉,重新买了台半挂车。这辆车连主带挂,一次可以拖120吨。
换了车之后境况终于好起来,同样的线路,原来一趟挣300,现在可以挣几千块。
于是,从2003年到2006年,兄弟俩大力发展自己的运输事业,一直到拥有20多台货车。
还了债、娶了媳妇、还在怀仁买了房子,那应该是张建富事业最辉煌的几年。
然而,家里突然的变故,却让他放弃了这份事业···
03
守孝100天,是父亲让他重新回到这座城市
“2006年,我爸没了。
他去帮人家盖房子,不小心从楼上掉下来,当时人就不行了。
那年他61岁。”
听到噩耗的张建富如被雷击,父亲辛苦一辈子,还没来得及享儿孙的福,就突然离开了人世。那自己在外拼了命地挣钱,又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当时经不住打击,终日抑郁,神情恍惚,担心再出什么意外的张建富索性把20多台货车全都卖了,回到怀仁。
“我们这有个习俗:父亲去世,儿子不刮胡子不剃头,守孝100天。那100天我就一直在家里待着,蓬头垢面,啥也干不了。我在想以后我能干点啥,我才24岁,家里人以后都要靠我。”
也许是父亲冥冥之中在为他指引,有次在县城闲逛,不经意间他就遇到了新的奋斗方向···
那是一台8吨的吊车,车主每天开着他在院子里出出进进,听人说,这吊车出去一趟就能挣二三百,一天下来挣好几千。
在蹲点研究了一个月之后,张建富决定,就干这个行业,可以在怀仁经营,不单能养活自己,还能陪伴家人。
于是兄弟俩又合伙,买了人生第一辆吊车,从此跻身到工程机械的建设大潮中来。
刚进入吊车行业的两兄弟
从第一台二手的16吨,到第四台徐工的25吨K5,他们总共花了四年时间。
种树、栽电线杆、铺管道、安装厂房···从怀仁县城的基础建设到周边煤矿的升级改造,都有张家兄弟吊车的身影。
张建富的技鑫公司墙上贴满了施工案例“缘份有时候很奇怪,我最开始没想到会做吊车,但却一直做到现在。我最开始也没想过要跟三一(厂家)合作,但认识之后,就再也没有选过别人。”
2010年,张建富接连从三一买回两台75吨,之后的20多台吊车,他只认这个厂家。
那几年正是全国基建的大潮,怀仁虽是一座小城,但周边煤矿电厂很多,刚好又遇上煤矿改革,国家要求所有的煤不能露天堆放,这样就要增加不少煤库和煤仓。
吊装市场的需求在增加,合作的厂家(三一)又给予政策扶持,最重要的是,兄弟俩敬业勤劳,事业也就越做越好。
白天技鑫公司的停车场很少有车在家,此台在试车中“别人都说我们挣钱,但不知道这都是辛苦钱,可以说是透支生命。”
2015年腊月,张建富接到三一厂家的电话,有一台风机被大风吹到了山谷下,需要马上抢修。
他们在山上整整奋战了22天。
海拔2000多米高的山顶,零下39度的低温,加的-35的柴油也被冻住。他们不敢停工,因为车一停就点不着火。
当时风机掉在几百米深的山沟里,沟里全是积雪。风筒太重吊不上去,只能用氧气切割成2吨左右的小件,一点点往上拖。
白天陪工人们施工,晚上张建富就守着吊车值班。
等到腊月二十七他从山上回来,孩子差点儿都认不出他来。过完年后,他身上到处开始脱皮,又肿又痒,全是冻疮。
老翟(三一山西代理商总经理)看到他们这个样子,真是又感动又心疼,说没见过这样不要命的。
他说,“我答应了的事,肯定要做好,如果没做好,就是失信。”
04
有人拿它换钱,他把它当成命
2012年到15年,为了消化库存,几大厂家进入疯狂的倾销模式。首付低至5+5,有的甚至0+5,客户大规模上车,一方面过度消费了市场,另一方面,由于低首付造成的回款风险也变得越来越大。
“当时很多人都不还款,我们大同这有两家,在徐工花1038万买的260吨吊车,只花了15万买回来了,厂家还给20万的油卡。就等于白给一个车。车回来之后人就从来不还款,一年也白挣几百万。当时他笑话我们,‘那哥俩是傻子,谁都不还款就他还。’
我得还,不管再艰难,我都还。当时我们欠三一那么多,从没少过一分钱,收不到款,我高利贷也会把按揭款还上,不还上我就心里不踏实,这是我做人的底线。”
张建富对自己的做人底线很坚守,在如今这种金钱至上唯利是图的时代,他一直坚持做那个仁义礼智信的傻子。
2013年,X厂见他一直只选择三一的产品,就直接把一台35吨开过来,一分钱也没收,中途也从未问他要过款。两年后厂家开始抓回款,业务员就给他出主意,让他找个理由把车退回去,款不用还,给他20万好处费就行。
他没有答应,宁愿花130多万买自己一个心安理得,也不愿要这白得的便宜。当时就还了一半,剩下的60多万,他分两年还清。
“我不想这么做,我觉得钱没了可以挣,但名誉毁了,花再多钱也挣不回来。”
说这句话时,他头上挂着的那副用粗糙瓷砖拼成的“仁义礼智信”的字,比我任何时候看到的都要熠熠生辉。这些字穿越几千年的风雪走过来,趟过现代社会纷纷嘈嘈的金钱欲望,它端端正正坐在我的面前,就是这个晋北汉子的样子。
写在文后:
这篇文其实在7月底就已经采访好了,但我一直没敢动笔。
感慨万千,提笔却空无一言。
我总觉得自己无法用文字写出他困苦却又正直铮铮的这一生,我看着他挂在房间里“仁义礼智信”的牌匾,看着他年幼的儿子趴在他的腿上说‘爸爸,你晚上回来我又睡着了。’,看着他急匆匆走在自己的院子里,脚上沾着泥土与灰尘···
我的内心充满了悲伤,又充满了尊敬。
我想起在余华的《活着》里,听完福贵所有的故事之后那一段描述。
“老人和牛渐渐远去,我听到老人粗哑的令人感动的嗓音在远处传来,他的歌声在空旷的傍晚像风一样飘扬,老人唱道——
少年去游荡,
中年想掘藏,
老年做和尚。
炊烟在农舍的屋顶袅袅升起,在霞光四射的空中分散后消隐了。
我知道黄昏正在转瞬即逝,黑夜从天而降了。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