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二)
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园(二)
时间回到七十多年前，那一年，他十二岁，她十岁，正是天真无邪的年龄。多少次在梦中，他仿佛回到初相识的那一天……
他和她原是中表之亲，他的母亲是她的姑姑，她的父亲是他的舅舅。山阴唐家，陆家是当地的两个名门望族，唐氏千金嫁陆家公子，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一时传为佳话。他和她相识于少年时，“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
那一年，母亲带他回山阴归宁省亲，此行准备在娘家小住一段时间。虽然他也是山阴人，但是长到十多岁才第一次踏上故土。父亲在外任职，一家老小随行，就是他出生时，也是诞在父亲赴任的水路上。第一次来外祖母家，山阴这座古城，风光秀丽，物产丰富，心早生向往之情。
马车载着母亲和他行在宽阔的官道上，他一边欣赏着田野浓浓的秋色，一边听母亲讲着山阴的风土人情，逸闻趣事以及到外婆家要注意的礼数，不觉已到了唐府。
”务观，你这个表妹呀！听老管家说，虽然诗文不错，但是性子好动，有时过于顽劣，你去了万万不可造次，当谨受本分，不可失了分寸！”快到外婆家的路上，母亲特地嘱咐道。
“娘，你放心吧！儿子年岁比表妹大，肯定要有哥哥的样子！”他笃定地说。
到了外婆家，与外婆，舅舅，舅妈一干人见了面，却没有见到那个“顽劣”的表妹。他信步在园子里走，只见一棵大槐树下分外热闹，几个小Y头围在树下，着急地叫着:”小姐，小姐，快下来！危险！”
朝树上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粉红色衣裙的小姑娘正攀着槐树往上爬，那棵槐树十分高大，树枝顶部的枝丫上有一只黑色的鸟窝。她踩在一棵枝丫上，正准备一步一步向鸟窝爬去。
“没事！我快要把小鸟送回窝呢！”小姑娘十分执拗，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她一边攀爬，还一边念叨着着:“鸟儿鸟儿，我们快要到家了，你再等一会儿啊！”她刚说完，从她腰间的布兜里，传出阵阵叽叽的鸟声。
他站在旁边，心想:不用说，这准是那个”顽劣”的表妹了，她把小鸟送回窝，可见是非常有爱心的了。但是小女孩爬树，的确不太安全呢！
于是，他朗声道:”唐家表妹，快下来，危险！我帮你把小鸟送回去！”
听到他的呼唤，小姑娘回过头来，那是一张皎若明月的脸庞，一双眼睛澄若秋水，正在仔细地打量他，“你叫我表妹？那你就是务观哥哥了？好，你来得正是时候，快帮我把小鸟送回家去！”她说完，在丫头的接应下，从树上慢慢下来了。
她拍拍身上的尘土，走上前，高兴地叫了声:”务观哥哥，以后你就陪我玩好不好？”
他说道:“好呀！婉儿妹妹！”
她从腰间解下布兜，捧在手里，里边是一只惊恐万状的雏鸟，不停地叫着。他接过布兜，她帮他系在腰上，现在轮到他去爬树了。
从小习武，爬树于他而言本就简单，一会儿他就顺着枝叶将小鸟送回了窝里。
“哇，表哥好厉害呀！”她开心地笑了，随后鼓起一串清脆的掌声。
他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第一次觉得，他愿意为这个妹妹做任何事，只要她开心。
他顺着树干往下爬，突然用双手攀住一根粗枝，从树上一跃而下，在粗枝上荡了个秋千，轻轻一跳，便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好棒好棒！”她的掌声更响了，脸上像盛开了一朵百合花。
他正待开口，一句严厉的训斥声从后面响起:“务观，不得放肆！怎的刚来舅舅家就上窜下跳的，完全没了规矩！你忘记了为娘是怎么教导你的吗？”
他回头望去，只见外祖母陪着舅舅，舅母缓缓走来。母亲走近，一脸严肃，朝他身上扫了一眼，嗔道:“你这新裁的衣服都破了是小，万一摔着了，把哪儿磕着碰着了可怎么办呢？你看哪个科考的状元有缺胳膊少腿的？“
他这才发现，自已的袖子挂破了一个洞，而祖传的玉佩丝线也断了，掉落在地上。他慌忙捡起，母亲的目光落在玉珮上，满脸愠色。
他懵了，从小到大，母亲对他倾注很多心血悉心栽培，对他要求亦十分严格。他事母至孝，亦从不违背母亲的意愿。进唐府前他还承诺过要恪守本分，如今却上窜下跳，难免惹母亲生气。
婉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这时，外祖母打了个圆场:”芝兰，别把孩子吓住了。这个年龄，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要扫了孩子的兴！来来来，认识下，这就是你弟弟的女儿，比务观小二岁，婉儿还不过来，给姑姑行礼！”
“姑姑在上，我是婉儿，天天听奶奶提起您，可算把您给盼来了。”婉儿走上前，给他的母亲行了个礼。
“呀，婉儿都这么大了！长得可漂亮啦！”母亲仔细打量着这个侄女，说道，“婉儿，姑姑和你表哥要在这住段时间，你表哥好动，以后可别跟他瞎起哄！”
“姑姑，是我叫表哥上树把小鸟送回窝里的，你千万不要责怪他。”婉儿替他求情道。
“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婉儿啊，心太善了，从小就见不得小兔小鸡受伤，非要把它们医好！这不，准是看小鸟从树上掉下来，非要送回窝里！”舅妈一把拉过婉儿，宠溺地握住女儿小手。
母亲现出不以为然的样子，却也没说什么。
自那天起，他便和她熟悉起来。
他们晨起诵读诗书，午间练字，吟诗作画，舞文弄墨。婉儿虽然年龄小，但才思敏捷，每每他出上联，她便不假思索，迅速对出下联，每每令他拍掌称奇。
休息之余，婉儿便拉上他在园子里游玩。
他们给池子里的金鱼喂食，在草丛间捉蚂蚱，观看蚂蚁排着长长的队伍运粮食，坐在亭子里一颗颗地数着秋夜的星星。
他们在园子里放风筝，他俩一边跑一边放飞风筝线。风筝随着秋风飞出围墙，越飞越高，他们的笑声也飞到天边。
菊花开了，他们赏菊，收集金黄的菊瓣，冲洗之后晾干，加上枸杞，冰糖，泡菊花茶喝，那种清香，甘甜，一直沁到心头。
她还带他逛遍大街小巷，尽尝美食小吃。看街头杂耍，听说书，吃冰糖葫芦，在重阳节登高望远。他们把字写在枫叶上，顺着小河一直流向远方……
有一次，他们在池子边洗毛笔，她一不小心将祖传的项链掉进池子里，急得哭了起来。他一头跳进池子里，东摸西找，好半天终于将项链捞了上来。她破涕为笑，他冻得发抖，却直说没事。事后他只告诉母亲，自己一时大意掉进了水里，悄悄地遮盖了过去。
第二天他就生病了，郎中开的药方太苦了，每次喝药时都皱着眉。她看在眼里，放在心里，特地跑了老远买来他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她摘下一颗冰糖葫芦递给他，他咬碎了，冰冰的，甜丝丝的。
“务观哥哥，你对我真好！”她一口一口地吹着滚烫的药，“等不烫了再慢慢喝。”
“你是我表妹呀！这是我应该的！”他就着冰糖葫芦喝下药，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过了段时间，是外祖母五十大寿，亲朋好友和同僚来唐府祝寿，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同来的几个小孩便由他这个大哥哥领着在园子里玩，其中一人提议道:”不如我们玩过家家吧！”立即得到其他人附和。当宣布他扮新郎后，她抢着说:”我要给表哥当新娘！这是我家，我作主！”他内心一阵窃笑:这个妹妹太有意思了！”
于是，她头上盖着纱巾，在两个小Y头的搀扶下，和他在槐树下拜天地。当他揭下纱巾后，她冲他做了个鬼脸，笑道:”相公好！从今以后婉儿叫你为我做任何事，你可愿意？”
他看着那明媚的笑脸，思忖片刻，轻轻地道:”我……愿意！”说完后耳根子烧得发烫。
她笑道:”那你记住今天说的话！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说完，她伸出小拇指要拉勾，他拉了勾，说道:”一百年不变！”
不料，旁边一个小公子突然大声说:”我也要和婉儿拜堂，我也可以为婉儿做任何事！”
她哈哈一笑，竟然十分严肃地说道:”我已经是表哥的娘子了，怎可再嫁？要不，你等下辈子吧！愿不愿意等？”
小公子脸上现出不悦的神情，竟一本正经地说道:“陆务观，从现在开始，我要向你挑战！”
另外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说:”这不过是个游戏嘛！不要太当真了！”
“我接受你的挑战！婉儿她只能是我的妻子！”他竟然语出惊人。
“我会努力的！”小公子昂首挺胸的走了，留下了面面相觑的几个小孩子。
她一愣，冲他笑道:“务观哥哥，你可别输了哦！”
他道了声:”好！那刚才那位小公子是谁？”
“他叫赵士程，他爹和我爹是好朋友。”她说道。
多年后，他没想到，他们三个人竟然一生纠缠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这是后话了。
终于，母亲要带他走了。
“务观哥哥，你能不能再多住一段时间？”她的眼中满是不舍。
“娘要回去，不能误了学业！以后我会常来的。”他安慰道。
“那一定要常来哦！明天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她对他说。
“好呀！”他琢磨着会是个什么惊喜呢？
那一天，他要上马车了，在人群中四处张望，却不见她的踪影，老妈子只说小姐一大早就出门了。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怅然所失，一阵落空。马车越走越远，秋风萧瑟，衰草连天，也撒下了一地愁绪！
婉儿，表哥不要你送什么惊喜给我，我只要在临行前再看看你，看到你明媚的笑脸，听到你银铃般的笑声已足够了，哎！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何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