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半个月亮爬上来，老董头停下手里的活儿：一共是十七根桦杆，直径在幺贰以上，枝桠已经削尽，月光下桦树皮白莹莹的，像玉。

老董头蹲下身，摸出烟口袋卷了一个小喇叭筒，点燃了。估摸着现在也就八点半吧，抽完这支烟就可以装车了。他不慌不忙，一步一步的，沧桑到山尖上，这山尖已经秃了。汗湿的脸一触夏夜微风凉丝丝的，清爽极了，迎着风站定了，向山下眺望，月光下视线非常好，老董头的眼睛一点也不花，一眼就瞅见了沟口检查站的灯光，那是电灯光，风力发电机发的电，贼亮贼亮。

烟刚抽到屁股，就见那灯光熄灭了，接着又亮了，然后又熄了，如是者三次。

老董头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掼，转身疾步下山，他步伐矫健，丝毫不像六十出头的人，小跑着一口气到栓驴的树下，如赛场上冲刺一般。

他牵着驴一边叫：“过来，忠臣！过来，忠臣！”一边把这头叫忠臣的驴套在辕上。自打去年冬天他的驴车被扣在检查站罚了三千块钱那次起，他就给这头驴起了忠臣这个名字，因为扣他车的护林员的老爹名叫王忠臣。每当冲着驴子吆喝忠臣的时候，他心里就乐：让你的再扣我车，老子就用鞭子狠抽你爹！其实这头叫忠臣的大叫驴从未挨过他一鞭，他才舍不得打呢。

老董头仅用了一袋烟的功夫就装好了车，绳子勒的紧紧的，摽杠别的绑绑硬，他一点不敢耽误，从旁边拾起边套套在自身的肩膀上，叫道：“走起来呀，我的忠臣！”于是一畜一人六条腿齐奋力，车子慢慢的动了。其实不用他帮拉套，叫驴忠臣也能很从容拉起来的，但是今晚的护林员是他的亲外甥，这一夜他是不能偷懒的，他志在一夜拉出三车桦杆，就不能仅靠忠臣这一头驴了，万一它累得驴起来不干，耽误一趟就少挣八百块啊。不过，养驴千日，用驴一时，他的外甥每隔七天才赶上一个班儿，剩下的六天净白养着它了，它应该总有干不完的活儿才对，因为畜牲就是畜牲，就应该有干不完的活儿，直到干不动了，累死拉倒。

最初的一段上坡路走完了，接下来全是下坡，老董头松下自己的边套，把套绳甩到车后面，从车尾杠穿过去，双手抓紧了，叫声：“走起来啊忠臣！”驴子小跑起来，老董头紧攥绳套，屁股几乎快坐到地上了，他用力向后拖着，以减缓下坡的冲力，脸上出了汗，但双手给绳套勒的紧紧的，腾不出来，只有扭转头往肩头上擦，他叹气道：“唉，人和畜牲没啥区别，就是个累！”稍一仰头，就看到了天上挂着的半个月亮，在这万籁俱寂的山林间，月光冰冷惨白。老董头一见月亮就有力气，他最喜欢有月亮的夜晚了，哪怕只有半个月亮。活了几十年，累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的人间变化，唯有这块月亮和最初一样。

下坡路好走，转眼到了检查站，老董头喝住了忠臣，往检查站屋内走去，外甥正把腿翘在桌子看电视呢，见他进来叫了声舅，他应了，一边拿起桌上的茶缸咕咚咚一阵灌，见外甥不再理他，就悻悻地出来。

他又拉起了边套，前面都是平路，就要进镇子了。半个月亮被一片不知何时飘来的云遮挡住，世界暗下来。老董头睏了，没有月亮的时候他总是犯睏。不过老董头有一个别人没有的本事，就是可以坐着睡、站着睡、甚至边走边睡。现在他就边走边睡了，叫驴忠臣嘶吼了几声也没能吵醒他。

昏睡中，他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面前，车里坐着外甥，戴了铐子，车上下来两个警察向他走来。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这是真事还是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