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手
洁白精巧的小瓷盘中静静卧着一杯卡布基诺。咖啡上凝脂般的泡沫像被吹涨的半个雪球,在杯口震颤着。Rosy托着这杯咖啡,步履轻盈地走出柜台,在客人的餐桌上,放下咖啡。一棵白雪飘飘的圣诞树,枝繁叶茂、栩栩如生,长在褐色的咖啡沫中。客人惊叹着,不住地点头,啧啧称赞。Rosy露出职业微笑,浅浅地点头,对这样的赞赏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然后迅速瞥了一眼门外,那有一条蛇形的队伍等着买咖啡。
“Rosy,你休息一下吧,我来。” 助理咖啡手Karl站过来。
“不用。” Rosy头也不抬,双手在围裙上一抹,拿起咖啡勺手柄,“啪啪”两声,熟练地磕掉残留的咖啡渣,旋即舀上一勺新鲜的咖啡粉,顺手抹平、压实,然后往咖啡机上一托、扣紧,全套动作娴熟利落,一气呵成。看着浓郁的咖啡汁液慢慢地流入咖啡杯中,Rosy并不停歇,顺手抄起打奶缸倒上多半缸奶,边试着奶的温度,边让高温电动棒浸在缸里“呲呲”地打出深浅不同的漩涡。温度适宜的奶泡终于被打得如白雪般细腻,而此时温度刚好七十度。Rosy拿起大勺,“啪啪”两勺舀掉表层泡沫,这才心满意足地用里面最精华的雪末勾兑咖啡。每一杯咖啡堪称精品,Rosy都是这样做出来的,作为老板的我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一瓶两公升的牛奶,Rosy做咖啡会浪费掉一小半,一天店里做咖啡要用掉近40公升的牛奶,那十几公升的奶就这样白白流进了阴沟。Rosy做的咖啡,的确是咖啡中的“奢侈品”。
我站在角落里默默地看着专心做咖啡的Rosy,内心的感受五味杂陈。
两个月前,我从一名叫Ken的黎巴嫩老人手里买下来这家咖啡西餐店,老人得了脑瘤准备做手术。Rosy是Ken的大女儿,又是这家咖啡店最得力的咖啡手。眼看父亲的店被别人买走,Rosy的心情可想而知。
那天我来到店里,Rosy站在柜台前,波浪般卷曲的刘海下一双冷漠、不安、似笑非笑的眼睛紧盯着我。我尴尬地冲她笑笑,想用善意化解她的敌意。她为父亲卖掉生意而难过,却又不能离开,因为她需要这份工作来糊口。
就这样我变成了Rosy心中最可憎的敌人。我在心里叹气,无辜又无奈。我假装不知情地握了握她勉强伸过来的手。她的手很软,但我明显地握到了她无名指边那块厚厚的硬茧,那是七年咖啡手的职业留给她的“奖章”,是打奶缸的手柄经年累月在无名指上留下的烙印。我把Rosy叫到办公室,客气地称赞她:“Rosy,听说做的咖啡远近闻名呀,以后还请你多关照,我会像你父亲一样在工作中关照你。”
“谢谢你的夸奖,但是我希望能够增加工资。” Rosy冷漠的目光中带着咄咄逼人的寒意。
“没问题,三个月试用期,工资每个星期可以增加一百元。如果你做得好,还有奖金,如果做得不好,我也是会随时换人的。”我不动声色,带着微笑看着这个冷漠的女孩子,心里说:“好孩子,我真心对你好,希望你明白。”
我们结束了谈话,她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回柜台。我坐在办公桌前,满脑子都是卖店前后关于他们父女二人的蜚短流长。我心里不是滋味。拍着自己的额头自问自责:“税后,一周八百澳币的工资!我这一定是疯了,她比研究生毕业的薪酬还高!这回她该满意了!” 想到这里心中释然。我相信自己的恻隐之心定会感动Rosy,让她不再敌视我。
交接那天,Ken抱病来到店里,Rosy像个小女孩一样扑到Ken的怀里。Ken动情地拥抱和亲吻自己的宝贝女儿,嘴里不断地叨咕:“宝贝,我好想你呀,你还好吗?”
“爸爸,我也想你,你身体还好吗?” Rosy 仰头望着自己的父亲,眼里满是依赖、撒娇和崇拜之情。看到这场景,我像被点穴了一般戳在那里,看得目瞪口呆,这是Ken和Rosy?我疑似在梦中。
我的脑子里闪现的完全是另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故事片。那是Ken的哥哥,我的咖啡供应商Chris给我讲的。原来Ken就是一个花花公子,在二十几年间内连续结婚、离婚、再结,再离,先后换了四个女人。每结一次婚,就给妻子留下几个孩子。Rosy的母亲是Ken的原配,与Ken离异后,精神上受到巨大的打击,从此唾弃男人,变成了同性恋,可怜十四岁的Rosy,就这么被踢出家门,开始在社会上独自谋生,做起了咖啡手。据Chris说:更可悲的是Rosy在母亲的影响下也变成了同性恋,性格古怪刁钻,与父亲身边的几个女人关系恶劣。Rosy这样的身世,让我怎能对她不动恻隐之心?这是我坚决给她加工资的原因。同样,我也猜想Rosy与ken一定是水火不容的两父女。可是眼前的父女相会的确让人大跌眼镜!
一天,我去探望病重的Ken。他动完脑瘤手术一直在家休息。我和Chris开车到Okleigh海边的一个街区。这是Ken第四任太太,Eva的家。打开院门,Ken已经站在老旧不堪的木板屋外等候多时了。Eva的房子潮湿阴暗、斑驳腐朽的树皮墙,像Ken久病发黑,满布皱纹的脸。听说Eva自己也有四个孩子,还要照顾重病的Ken ,生活非常拮据。我在心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Ken热情地请我们进去,一再表示他恢复后就回店里帮我打工,还滔滔不绝地给我讲店里的各种注意事项,让我特别感动。Ken的家虽然破旧,但打扫得纤尘不染,后院是大约六百多平米的大花园,里面一条大狗从落地窗向我们张望,垂涎三尺地瞅着Ken递给我他制作的樱桃烤酥。我吃了一块,香甜酥软,还带着柠檬的清香。
“孩子们放学的时候,我一定要准备很多的点心。周末我前妻的孩子们都会过来,我会给他们做各种美食。” Ken边说边流露出慈父的幸福。
谈到Rosy的时候,ken 像变了一个人,黑着脸说:
“这个孩子散漫、脾气古怪,如果她不好好干,梅,你就把她踢出去!”
“那哪能呢?Rosy是店里的顶梁柱,很多人喜欢她做的咖啡,你不在店里,我会关照她的。”我语气诚恳,好让他放心我这个继任一定会善待他的女儿。
Rosy的叔叔Chris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意味深长地冲着我笑道:
“梅,结论别下得太早,那丫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以后你就知道了。”我有片刻的错愕,冲着Chris苦笑道:“也许不会吧?但愿我们相安无事,Chris。” 言罢,我的内心涌起一股莫名不安的情绪,这种情绪像雾霭一样慢慢笼罩了我。
过了不久,Chris的预言果然应验,Rosy开始迟到、早退。她经常开工半小时后大摇大摆走进店里,毫无愧色地往柜台里一杵。其他员工都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也暗暗地观察着我怎么处理这件事。看着我不快的神情,大家都默默工作,不敢言声,店里的气氛很紧张。起初,我忍着,并没有立刻责备她。可慢慢地我发现她居然对我的不满视而不见,把我的容忍和迁就看成理所当然,于是每天更加自觉地晚来早走。
过了数日,我拦住早上走进店门的Rosy,表情严肃,一字一句地告诫她:“Rosy,请你今后上下班必须准时!” Rosy 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不置可否,脚步未停,走回吧台。我以为她会有所收敛,却没想到,我的告诫换来的是她变本加厉的违规。中间休息抽烟一去半天,晚上该打扫卫生的时候,她从不动手。我大为光火,仍然耐着性子又找她谈了几次,甚至下了最后通牒。无计可施的我,只好打电话给Ken ,想让他劝劝Rosy好好工作。 Ken听了女儿的表现,气得说话都变了音,大骂Rosy:
“梅,你趁早让这个不识好歹的丫头滚蛋!不用客气!这个孩子真不懂事,让她走人!”说完气得挂了电话。
那天我把Rosy叫到办公室,让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我平静地开口。
“Rosy,我对你的宽容和容忍已经到了极限,我不止你一个员工,如果大家都像你这样,我的店就得关门,大家一起失业!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改正错误,从今往后按时上下班,做好份内的工作;二、我多给你两个星期的工资,你走人。”我脸上挂着冰霜,收起了往日菩萨般的微笑。Rosy愣了一下,她早已经习惯了我对她的客气和容忍,看着我这个变了脸的老板,她一时不知所措,低头想了一会儿,说:
“好的,梅,我尽量按时上班。”说完,走出了办公室,我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这个因家庭不幸,被早早抛到社会上的孩子,怎么这么不自爱!把我对她的关爱视为软弱可欺!我在桌子上重重地拍了一掌,无奈地深深叹气。
以后的日子,Rosy时好时坏,阴晴不定。一天,Rosy来的很早,看到我进来高声地问好:
“早上好呀,梅。”
“你早,Rosy。”我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并且把一个包装精致的中国结,放在她面前。随手给其他的雇员每人一个。当这些年轻的孩子们努力工作的时候,我很爱送些中国传统的小礼物。Rosy孩子般高兴地把中国结别在自己的挎包上,一面给我精心做了一杯拿铁, 并在飘着珠光般油彩的咖啡表面绘上一颗玲珑心。我看了心头一热,这孩子多灵气,不用喝,我就知道这杯咖啡口感浓郁,非常精致。我高兴地赞赏:
“Rosy,非常好,谢谢!”然后抿了一小口,用夸张的神情细细地品味了一下,转动眼珠,竖起大拇指,开心地说:
“嗯,真好,特别好!”大家看到我夸张的动作都开心地笑了。这就是开心时候的Rosy,可是她的“晴空万里”的时候真的是太少了。
一天, 上班时间已经过去半小时了,Rosy还是没有来,我看着店外排长队等待的顾客,心里非常着急。Karl一个人在咖啡机旁忙得满头大汗,我走过去。开始帮忙。Karl打的奶泡一看就比较粗糙,卡布基诺和拿铁做得实在有失水准。我看着许多顾客失望的表情,听着他们打听Rosy怎么没来。两个小时过去了,Rosy铁青着脸走进来,Karl悄声问:
“又和女朋友打架?”
店里的气氛立刻冰冷下来。Rosy看都没看我一眼,叼上一支烟,径直向后花园走去,一刻钟后,才返回。仍然没有工作的意思,给自己烤了个面包开始吃早餐。我默默地看着她吃完,才轻声说:
“Rosy,请你过来一下。”说完,我转身进了办公室。
Rosy,不情愿地走进来。我指指墙上的挂钟问:
“Rosy,这是第n次了, 你说怎么办?”Rosy看看我,没有说话。
“那么你请便吧,我给你三个星期额外的工资。”说完,我把装着现金的信封推到她的面,然后站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Rosy离去了,不久Ken 的手机上显示了短信:
“爸爸,我失业了,梅开除了我。”我没有对Ken做更多的解释,只是发了一条短信。
“对不起,Ken 。对Rosy我尽力了。”
一抬头,Chris推门进来,微笑着对我说:
“梅,当初我说什么来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