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下一站

她蓦然问道：“下一站，是哪儿？”

他看着窗外，心不在焉，眉眼里却净是笑意：“反正都在人间。”

她坐直身姿，默默点头。

已是仲夏，天儿闷热，下车后一股清风吹过，她发丝飞扬，一手压住裙摆。

“山间的风果然不一样。”她有些感慨，这都多年不曾回来了。

进山后，她发现手机显示圈外，没信号了。

走了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终于看见外婆已在山门口久久等候。

外婆家里就一部老人机，还时常没有信号。估计昨天碰巧打通后，外婆就一直在等她。

“这棵歪脖子苹果树还在！”和泪眼婆娑的外婆问候过了，她不禁跳起来。

想起小时候那一年，自己爬上这棵还不算高大的果树，脖子就卡在树杈间，哇哇哭了一下午。最后还是舅舅看见了，将自己救下来的。

她从小在外婆家长大，跟舅舅关系一直最好。舅舅比他大几岁，却像自己父亲。

“啊，快看，野猫！”他指着外婆家房顶，有些雀跃。

茅草铺就的屋顶上，果然有一只大黑猫一掠而过。

她看向舅舅，眉眼带笑。舅舅都老大不小的人了，可还是这样，童心比一个小孩子还大。

舅舅是个小作家，早已成婚，和舅娘关系不是很好。

舅舅不具备她想象中那些作家该有的风趣幽默，沉思的时候还显得有些死板，可是舅舅的脑袋里经常住着奇妙的世界，她喜欢听舅舅描述那样的世界。

舅舅一旦陷入那世界的思维，整个人好像变了一个，活泼，童稚，快乐，神色里熠熠生辉，十分精彩。

可是那样的舅舅，估计没几个人能幸运得见，所以她觉得自己总是很幸运。

舅舅在外婆眼里总是不务正业，所以舅舅面对外婆不太敢说话。

她记得有一段时间，那时候舅舅还是一个公司小职员，舅舅和舅妈吵的厉害，脾气温和的舅舅整个人都变了，十分暴躁，隔一两个星期给外婆通电话，没说上两句话声音就变大了。

外婆挂了电话，常常一个人抹泪。

有一次，舅舅出门办事，错过了火车，于是心性随意的舅舅便补了张票，好大胆，他当作旅游去了。

因为补票，等车的时间比较长，坐在候车室里，舅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时舅舅和她聊天，主动说自己错了，脾气大，心性不好，容易暴躁，承认了一大堆缺点，还说他看的书还是太少，修身养性不够。

正好那段时间她和妈妈也吵得厉害，也就两个同病相怜，互吐苦水。

之后舅舅说，他改。

也就是从那以后，舅舅的脾气才变回了原来那个他。如果和舅妈吵，他就微笑不语，等舅妈平静下来，他再找舅妈谈道理。

她觉得这样的舅舅，挺好。

小时候经常跟在舅舅身后，上山下山，放牛割草。那个时候，总是舅舅在照顾自己，所以当那天舅舅说，如果他以后走错了路，叫她一定指正。她答应了。

舅舅曾经有一个工作，工资少，但是稳定。如果舅舅一直在那个岗位，总能做出色的。可是舅舅一心想当个作家，上班便经常划水了。

舅舅总说，他是一个被文学耽误的科学家。

她觉得这话，没有水分。虽然舅舅也只是一个“小作家”。

舅舅辞职那天，外婆打来电话，声音哽咽，说叫她劝一劝，他们从小关系好，说不得他能听。

可是她知道劝了也没用，毕竟舅舅那脾气，死犟了。

不过她也试着劝了下，结果如她所料。

舅舅对她说，他这一生也没有几件真心想要做的事情，干嘛浪费。

她觉得，也许很多年后，舅舅还是这么没有名气，甚至为了生活，还会写写“卖相好的玩意儿”，但是，舅舅不会后悔。

进了小屋，屋里基本上算是一贫如洗。舅舅在城里还在租房，也不大，可是接外婆俩老过去住却是够的。

外婆曾经去了一次，给气回来的。

外婆至今还气呼呼说：“住在一个个码起来的小盒子里，有什么好！我这边天大地大，”

说起房子来，舅舅脸上就有些不自在。和他一届毕业的，就只有他还没买房。

不过舅舅当着外婆的面才有些不自在，私底下却奉承庄子那句“无求则不累”，说：“拿房子干嘛，好男儿就该四海为家。”

“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为什么总做不了其他事情？因为时间都拿来买房还贷款了。”

“为了那间房子，你的一生将耗在上面，想想看，可怕。”

还别说，舅舅通常看上哪儿，就想搬去住上一段时间。不过他从来没得逞，舅妈会凶死他的。

只是当亲人们开玩笑似的说，舅舅也该为二老着想，那时候，舅舅脸上满是疲惫。

今天外公出门去了，外婆说老头子闲的，要去山地里采野菜，喂兔子。

每次回来，都会吃到外婆做的豆腐，那是至今她也认为最好吃的，不是因为外婆所以才好吃，是外婆的手艺，真心好。

村里上上下下，都来问外婆买。不过这些年，外婆年纪大了，每一次也做的不多，今天是个例外，因为她说想在家呆上个把星期。

她从上了高三，就没有回来过，如今也已经大二了。

这几年，外婆老了太多。

夕阳西下，天边一朵绯云缓慢挪步，像个迟暮老人。

外公背着满满一背篓野菜，蹒跚而来。

她看着外公，不自禁泪流满面。

外公身形佝偻，牙齿都快掉光了，看见他们，跛脚加快了速度，满脸堆笑。

在夕阳下，外公起伏颠簸的身形像极了天边那朵云，好像微风一吹，就会翻个跟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