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决定论

2017-06-13  本文已影响200人  离潇

|转述师:田龙|

(1)心、性、理、气、天命……理学家到底想说什么

今天继续谈谈《大学》,先来回顾一下昨天留下的问题:请你仔细看看“三纲八目”的字面,仅仅从字面上看,你觉得这会是很深奥、很费解的概念吗?

明明德、亲民、止于至善,“三纲领”好像并不费解,是说统治者应当彰明美好的品德,善待百姓,把善发挥到极致。但是,朱熹的解释要比这复杂。

在朱熹看来,“明德”就是天理,是一个人先天就具备的。朱熹这一派学者最强调的就是天理,所以他们的学问叫理学——这是“道理”的“理”,不同于《仪礼》、《礼记》的那个“礼”学。作为理学的集大成者,朱熹是从“天理”的角度来解释“三纲八目”的,所以看起来有点费解。

抗日战争年代里,蔡尚思写过一部《中国传统思想总批判》,其中批判宋朝理学家,有些话说得很有意思,我只引述一小段:“这班贵族地主,饱食暖衣,闲得无聊,妄作玄谈,表示高深,例如什么心、性、理、气、天命、象数、太极、无极、阴阳、五行等,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话。就表面看,好像无所不知;就实际说,却是一无所知。他们师徒,终身终日,开口瞎说,闭目瞎想,不但没有一事一理能够说出其所以然,令人稍微懂得的;甚至连他们自己也莫名其妙,弄到前后不一致。”

蔡尚思的国学功底很好,这部书写得也算旁征博引、有理有据。今天拿来和南怀瑾的书对照来看才最有意思,它们刚好是对同一套知识体系的两种极端理解,好比电的两极,碰到一起就会短路失火。

在蔡尚思的这个极端上,时代烙印太鲜明,个人情绪也太浓烈了,所以那些论证到今天看自然不再立得住脚,但我们只要把字里行间的情绪撇开,再打个折扣来理解的话,就会发现它确实抓到了理学的痛脚。朱熹虽然不是“饱食暖衣,闲得无聊”,但理学的那些概念,我们今天之所以觉得玄而又玄,真不能全怪我们理解无能,而要怪理学家们一直没能说清楚。

(2)语言限定了思辨的边界

中国走进宋朝,毕竟文化水平提高了,儒学就开始向着思辨哲学的方向发展了。但古汉语并没有进步太多,用古汉语来搞思辨哲学,就像用泥瓦匠的工具来修理手表。今天我们能写严谨的思辨文章,很大程度上要感谢晚清、民国那些翻译家。现代汉语里那些状语从句、被动语态等等,都是当年的“翻译腔”带过来的。

最适合古汉语的文体是诗歌,最能写出朦胧的韵味,比西方语言强一大截。

欧美学习中国古诗,兴起过一个意象派,虽然也有好作品,虽然也能在当年的诗坛上刮起一阵旋风,但和中国古诗的佳作一比,好像天生就带残疾似的。这是因为英语的语法结构太精确了,天生就朦胧不起来。这方面的内容,等我今后讲到诗歌的时候再展开谈。

为什么很多人觉得宋诗赶不上唐诗,一个很主要的原因是:宋朝人就连写诗也喜欢说理,这就等于舍长用短,看上去总感觉有点勉强,只有少数高手才能应付裕如。而用古汉语来作哲学思辨,就像用英语写意象派诗歌一样,勉为其难。我只举一个小例子:“无极而太极”,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基础性的理学命题,但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无极生出了太极,还是说无极就是太极,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就连第一流的学者也搞不清,在理学阵营内部就说不清。

朱熹的理学体系还算稍微好懂一些,因为他留下的著作太多,这里看不懂的能在那里看懂,看多了总还是能够有个囫囵的掌握。但要怎么讲出来,以我自己的感觉,最好先讲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把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亚里士多德的“四因说”讲完之后,借用这个概念来讲理学,那就事半功倍,简单明了,正所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我又顾虑,讲古籍的中间突然插进两个洋人,还要讲上至少两周,好像不太合适。

退而求其次,简单来说,所谓天理,就是抽象的规则,是宇宙终极真理,是最高的善。人一降生,有血有肉,就不抽象了,就有了“气质”。

“气质”这个词原本是个理学概念,涵义和今天完全不一样,是物质性的,具象的。人性分为两种:“天命之性”来自天理,一切都好,“气质之性”来自肉体,就有各种缺陷。朱熹做过一个比喻:水就好比“天命之性”,容器就好比“气质之性”,彼此依存。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但容器各有各的样子,所以人在“天命之性”上是一致的,但各有各的气质——有道貌岸然的,也有阴险狡诈的。《大学》所谓“明德”,就是天理,就是“天命之性”,所谓“明明德”就是要去除私欲,或者说排除“气质之性”的干扰,让“天命之性”充分展现自己。简言之,这就是朱熹最著名的命题:“存天理,灭人欲”。

朱熹这样解释“明明德”,肯定是解读过深了,但如果你要参加科举,就必须按照这个思路答题,否则就做不了官。

只从这一小处,我们就已经看得出《大学》和朱熹的《大学章句》有多大的不同。所以我们必须考虑一个逻辑:《大学》作为“四书”之首,重要性不言而喻,但它的重要性从何而来,并不是来自它本身,而是来自《大学章句》。今天很多怀有国学趣味的人,读《大学》但不读《大学章句》,这就完全搞错了方向。之前我反复说过,注本往往比原典更重要,这就是一个例子。如果我们可以从审美的角度来看这种事情,那么,畑(tián)地良子的一首非常可爱的小诗,《柠檬》,是我很想拿来和你共赏的:

柠檬,

一定是想到远方去。

薄薄地切一切,

就会明白柠檬的心。

薄薄地切一切,

滚出来好多个车轮。

散出好闻的香味儿,

车轮,车轮,车轮。

柠檬,

你一定是想到远方去。

(史京 译)

朱熹正是这样解读出了小小“柠檬”的伟大梦想。

话说回来,我们再看“三纲领”的第二项:亲民。貌似简单易懂,但是,朱熹又出怪招了,说这个“亲爱”的“亲”应当是“新旧”的“新”,“亲民”应当是“新民”。后来批评朱熹的人,总会抓住这一点说朱熹改字解经——你不能改掉原文的字再来解释,这像什么话,太不尊重文本了!

今日思考

那么,这就是今天要留下来的思考题:朱熹这样做,到底算不算改字解经呢?

今日得到

明天我们就从这个问题继续。现在该是回顾今天知识要点的时候了:

宋朝的理学把传统儒学向着思辨哲学的方向发展,做出许多过度深刻的解读。

古汉语是第一流的诗歌语言,但不适合哲学思辨。

朱熹的《大学章句》从理学角度解释《大学》,已经不是《大学》原本的朴素涵义了。

就到这里吧,明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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