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篾
【本文根据真实故事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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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节砍下来晒干后,要用刀把它们一片一片地破成薄如蝉翼却柔韧无比的竹片,任性锋利如出鞘的剑,然后磨去表面的刺,滚水、烤打,终于温驯承命,逆来顺受,任人梳编穿锁。
于是称之为篾。
然后日暮途穷,铜壶漏断,纠缠在一起的篾片盘根错节,即使其中的一片被抽离,剩下的也再回不去当初的任性。
篾与篾之间,早已彼此成全。
2
士清其实最开始要娶的,不是士瑛,而是一个叫卫兰的女人。
但现在,他得叫卫兰大嫂——卫兰最终嫁给了他哥。
士清家里有片竹林,他从祖辈手里继承了篾刀,手艺在年轻辈里是最好的。竹筐篾篮凉席床帘都不在话下,还是村里第一个买了自行车的人,附近的姑娘都要抢着嫁给他。
媒婆天天来,把门槛都要踏烂了,终于把隔壁村的卫兰给介绍认识的。
只是士清干活得法,但恋爱,脑子里少根筋。卫兰来寻他,他就让人干站着,自己坐在凳子上一遍遍地破篾,编筋条,两个人不尴不尬地杵了半天,也没摸着个头脑。
感情还没焖熟,士清的父亲在建筑站里摔伤了腿,他便被叫过去顶替了。
等他半年后回来,士清发现自己的脚踏车在他大哥的房里,同样在那房里的,还有红着脸窝在被子里的卫兰。
“肏你的娘!你个骚货!”士清要打卫兰,被大哥和父母拖着没打成。
狠狠地朝那个女人吐了口口水,当天骑了一夜的车,回去到建筑站去了,再也没回过家里。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年,认识了士瑛。
士瑛的小名叫金仙儿,那时候,大家都叫她小仙儿。
士瑛的爸妈不能生育,于是从亲戚那里过继了两个女儿过来。大女儿叫卫瑛,长得像截榆木桩子,脑子也粗笨;小女儿士瑛却细皮嫩肉,被养父母疼爱得不行,什么活都不要她干,就连下地,也是让她坐在小车上推着,舍不得她鞋底粘泥。
士瑛长大后,出落的越发水灵,能歌善舞,成了村里一枝花,到哪都被人招呼:小仙儿!来来来,坐会啊!唱个歌听听啊!
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士瑛的养父母却舍不得,于是规定女婿必须要入赘,在脚边上住着,最好再有点手艺,这样等自己归西了,他们的小仙儿也饿不死。
手艺好又和家里闹翻了的士清自然就成了不二之选。
3
“你要对小仙儿好点!”养父母说。
“恩。”
“你不入赘也没事,小仙儿嫁给你,我们的家私都是你们的,房子自然也给你,你们就在这里住着吧。”
“恩。”
“你喜不喜欢小仙儿!”
“恩。”
“恩是什么意思啦?”
“······喜欢。”士清憋红了脖子,半天吐出两个字来。
士瑛喜欢上街,士清就骑车带她去。士瑛斜身坐在自行车后面,抓着士清的衬衫,翘着二郎腿,哼着黄梅戏。
“你坐好点,当心。”
“晓得啦。”士瑛咯咯咯笑着,继续哼她的小曲儿。
士瑛喜欢看戏,士清也带她去。戏棚子搭载隔壁村,他们就去隔壁村看,看到天黑了,月亮烧红了脸躲在云层里,抹黑骑车回去。
士瑛睡觉不踏实有点失眠又喜欢懒床,士清晚上睡觉的时候牵着她的手,白天再轻手轻脚起来,悄悄洗漱后吃完饭去上工。
人口普查换身份证,士清拿着她新领到的证去找大队书记:“她不是叫小仙么?你怎么登记错了?”
“小仙儿是乳名!哪个大人叫小仙儿的,她叫士瑛。”
“哦。”
晚上回家,还是喊“小仙儿,吃饭了!”
不上工的日子,士清就用小车推着士瑛去田里。一个在毒辣辣的太阳下面翻地,一个坐在小车横杠上,撑着油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邻里的闲事,偶尔给汗流浃背的士清倒点茶水送过去。
4
能歌善舞的士瑛到底不是做媳妇的料子。
刚开始还好,什么有养父母照顾帮衬着。
养父母一过世,便在没有人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照拂。
她从小被宠坏了,不会种田,不会做饭,连衣服也不会洗。
养父母没了,士清要去建筑站上班,没办法在家里守着她了。于是她就挎着他编的竹篮子上街去买菜,逛半天,什么菜也不买,买了也没人做。就在路边摘花,看路边的店里作戏,站累了回家,坐在屋槛上等士清回家,菜篮子里除了蔫吧的花,什么都没有。
士清上了一天工,回来看着锅里一干二净,脚边的盆里脏衣服换下来几天了,跟养鱼似的依然泡在那里。
“你这样子怎么过日子啊!”
“那我怎么办啦,我也不想啊!”
士清又好气又好笑地换好衣服,去屋后捧点茅草,一屁股坐下来,引火烧饭。
开了春。士瑛突然感觉不舒服。吃不进东西。
士清回家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一听到她说不适意,吓得立马把士瑛抱上车,骑去十几公里外的赤脚医生那里,医务室关了门,就追到人家家里,砰砰砰敲窗子:“蔡医生!蔡医生!快点起来!我家金仙不适意!”
“金仙”是士瑛小时候姑姑婆婆们喊她的乳名,他们不好意思跟着她爹妈喊小仙儿,太腻,就折中喊她金仙。
“别敲了!晓得了!我起来了!”赤脚医生刚睡下,被心焦火燎的叫起来。问了问症状,气的白了眼:“有小孩子!孕吐,正常反应!”眼珠子快要白到天上去了。
“有小孩了?有小孩了!”士清笑嘻嘻拍拍手,“吼!有小孩子了!哈哈哈吓死我了!”
“疵(傻)老头子,寿头寿脑(傻里傻气)!快点骑我回去。”士瑛不好意思了,站起身往外面走去。
士清干脆辞了建筑站的工作,在家专心陪士瑛。
他又捡起篾刀,做篮子拿去街上卖。卖到中午刚好带点菜回来,士瑛刚起床,他就给她做饭吃。几月后生了一双女儿,士清姓许,就给她们起名字叫许美珍,许美芳。
三年后又添了三个儿子,叫许卿,许斌和许冲。儿子的名字是士瑛取的,嫌士清给女儿起的名字不好听。
5
但日子这样子过终究是过不下去。
做篮子种田到底赚不到钱,养不了士瑛和五个孩子。
士清没办法,又拿起泥刀,当起了泥师傅给人家砌房子。上工的时候,主家都会按例宴请泥师傅,他也不推脱,干完活搓搓手就坐下来吃,再喝点酒,到天黑得快看不见路的时候,才摇摇摆摆骑着车回家。
家里,士瑛和孩子们饿着肚子托着腮等着。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
士清回家得越来越晚,士瑛也不再是哪个唱歌跳舞的小仙儿,她学会了手叉在腰上:“你个和泥团(下三滥)要饿死我和小孩子啊!我爷娘当初看你可怜才把我嫁给你的!你空身一个人什么都没有!”
“好了好了,你个疵奶尼!(蠢妇女)叫什么叫!”士清木讷,气急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把脖子一梗,呆头呆脑地摸黑去河里淘米,乖乖地坐在灶边去生火,然后去洗泡了几天的衣服。
孩子多了,问题也来了——要做的衣服多了,要洗的衣服也多了。
家里早就被这几年的耽搁耗得差不多了。士瑛又不会做衣服,只好学着倾箱倒箧,找旧的布匹裁剪成不合身的破衣给他们。大姐穿完二姐穿,二姐穿完弟弟穿。
换下来的衣服堆在凳子上,床上,脚盆里,日子像难堪的破布一样,捉襟见肘,窘迫不堪。
小孩们极不情愿地套上那些衣服,自己做完饭,扭扭捏捏地上学去,心里怨死了士瑛和士清。
士清要去做泥工,天天清早骑着车出门,晚上在主家家里喝得酩酊回来,到家把脏衣服往凳子上一扔,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看,脏衣服还是脏衣服,空锅灶还是空锅灶,心里憋个一肚子火,随便吃点烧酒,跨上车又出了门。
“士清,你家婆娘怎么也不晓得帮你洗洗衣服啊!”
“呸,她么,疵(傻)的呀!”
于是所有人都同情起来这个木讷的邋遢汉子,知道他家里有个疵的老婆。
士瑛也不介意,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慢悠悠地起床,对着一面小方镜哼着小曲梳头发,梳得差不多了,穿着挎起小竹篮,上街摘花去,倒没辜负这“疵奶尼”的名头。
6
只是,妇孺间流言和调侃,在孩子身上即成了剑矢和灾难。
“许卿,我奶奶说她看到你的疵妈妈又上街去了!”
“许斌,你家是不是天天煮花吃的啊?”
“我妈说你妈这个是菜花疵,会传染的!你们快点去医院看看呀!”
不堪嘲讽和失望,许卿兄弟化怨忿为干戈,开始打架,打架又打不过,索性逃课,逃学,最后,干脆自作主张退了学,再不于人前出现。
美珍美芳急急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嫁到远远的地方,不肯回来。
三兄弟也闹着要离家出去,士清知道了,拖回家里一顿打。
“子不嫌母丑,儿不嫌家贫,知不知道!”
打完了,第二天,就带着儿子去上工。
“小孩那么小!你带他们去做什么!”士瑛难得起得早早的,追在车后面,“你个疵老头子,放他们下来啊!”
“放下来你带啊!”士清急吼吼回道。
“这么多年了我不是带的好好的么!你就只晓得喝酒啊!”
士清铁着脸没回话,脚一蹬,把三个泥猴一般的孩子骑走了。
做泥工到底苦。三个孩子吃不消,又乖乖回去学校上课,像笋憋在土里憋了两年,终于破了土,许卿去做了生意,徐斌去当了兵,许冲去外面给人拉模板(运输建筑木材)。
士瑛笑嘻嘻地拍手:“呶,我起的名字真好,刚好一个做了小先生,一个去当兵,一个去跑了车!”
只是美珍美芳和三兄弟再没回来过。
7
上了年纪,这对本该儿孙满堂的一堆老夫妻此刻却毫无靠泊。像两支从篮子里被拆弃的断篾片,朽态毕现。
时光对他们来说已经是漫长无望,日子和他们的屋子一样,年老失修,腐朽潮气,充满了对生活的不甘和失望。
于是把这失望都泼洒在时光身上,而时光从来都不是大度谦忍的,对他们愤懑的唯一反馈,是愈加刻薄和令人失望。
屋子里成天回荡着“疵老头子”、“疵老太婆”的呼喊和咒骂,全然没有相敬如宾的样子。
士清年纪大了,一年不比一年。终于做不动了,没人愿意请他去干活。每天只好拎着锄头去田边转悠,要么躲在别人家里看他们打牌,就是不待在家里。
士瑛却像个新媳妇一样,从不出门,只知道看电视。电视是许卿买的,托人运回来,自己并没有回家。于这些子女而言,这里积攒了太多的失望,无可回眸。
士瑛抱着个汤婆子,坐在电视前面,一动不动,还珠格格重播了多少年,她就看了多少年,一边看一边自言自语。
“吼!哎!这个皇帝眼睛瞎了?”
“吼!小燕子快点跑啊!”
“吼!紫薇当格格了哦!”
“吼!这个太后太坏了!”
“吃饭了!你个疵老太婆!”士清举着锄头,把房门敲得咚咚咚响。
“敲什么敲!我耳朵听见的!”士瑛揉揉太阳穴扑通扑通跳的青筋,“你个疵老头子都活在猪身上了么?”
“活在你身上了。”
“死瘟症!你说什么?”
“呸,疵老太婆,你到底吃不吃饭!话那么多,早点死了好了!”
8
没人想到,一语成谶。
士清去人家看完牌回来,喊半天没听到士瑛回话。
“疵老太婆!吃饭了!”
“老太婆!吃饭了!”
“······”
“金仙?”
“小仙?”
房里只有刺啦刺啦的电视机言不达意地响着。
9
九月的日光依然过于毒辣,从芦苇帘搭的凉棚缝隙里漏下来,滴在人身上像滚水般炽热。人们三三五五地围在有风扇的地方闲聊着,表情焦灼无聊,热浪熏腾的空气里似乎能看到大家皮肤上热出来的青烟,伴着一阵阵刺啦啦滚水四溅般的声音。
士清翘着腿佝偻地坐在灵堂最深处的阴影里,像一截烂木墩子,在烟灰弥漫的热浪里发呆,偶尔有来吊丧的亲戚进来看看,他便憨憨地冲他们点点头,撤着嘴角呵呵地笑笑,然后又呆滞下来,如同一滩干涸河床里的淤泥。
棺材里,是和他嫌弃大半辈子的疵老太婆士瑛。
按照习俗,葬礼有两种。
一种是大办,要把逝者的棺材在子女家里供上七天,每时每刻边上都要有亲人陪着。最后两天亲戚邻里们会来奔丧,和逝者做最后的道别,然后送到殡仪馆去火葬。另一种是小办,把棺材供上三天,最后一天亲戚邻里来奔丧过后,送逝者去火葬。
士瑛的葬礼是第二种。
她生前活的太薄情,现在走了,自然也没人愿意为之操办太多。就连葬礼上传统的娘家人闹场这种戏码也没有,大概连他们也觉得不值当。
大家按部就班地履行着葬礼最基本的仪式。
在热浪和纸钱燃烧的呛人烟雾里,所有人都蔫吧着脑袋,只有几个小孩子风风火火地穿梭在人群里,拿着玩具枪冲来冲去,惹得大人更加心烦,于是捉起来劈头盖脸一顿打。
哭声混着烟灰闹哄哄地炖着,听起来像烧糊了的赤豆粥在胃里咕咚咕咚翻滚,更加让人厌恶这程序繁缛的葬礼。
大人们打累了一松手,刚才还哭闹的熊屁孩子便又泥鳅般滑走了。
葬礼已经快接近尾声,整个灵堂依然是囫囵般混沌。人们在燥热的气浪里坐了那么久,也算仁至义尽。
连士清也懒得看棺材一眼,仿佛里面躺着的,是个与他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人生过成这样,该是何等失败。
葬礼终于熬到了最后。
灵柩车缓缓绕到门口,“好,把棺材抬上来。”
吊丧的人群纷纷从凳子上站起来,心里长长地舒口气。士瑛舅舅辈的一个老头站起来,用竹竿把顶上的凉棚挑开。
阳光劈头盖脸地顺着这块阙口砸下来,“来让一让,让一让。”抬棺材的师傅走上来,用黑布罩住棺材。“子女们跟我上车扶棺材!”
士清站起来,摇摇晃晃要跟着去扶棺材的时候,被拦了下来。
“嗳,你不能去的哦!”
当地习俗,火化时,上了年纪的人不能同去。
“哦。”士清憨憨一笑,往边上让了让。
边上的邻居都笑了起来:“疵老头子,是不是难得放祀场(举行葬礼),连规矩也不晓得?”
“好,开路!”
棺材被运上了车。后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丧乐队的喇叭哔哩吧啦吹了起来。
亲戚邻里们终于直直身子,准备收拾收拾回家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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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士清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我的小仙啊!”
“我的小仙啊!”
然后一头冲向正在发动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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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清被不知道哪里伸出来的手拉住了,没撞到车上,被绊倒摔了一跤。
他年轻的时候去人家砌房子,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过好几次都没什么事,这次竟然摔断了腿。
送到医院去治好了。只是走起路来到底不如之前利索,两条细腿颤巍巍的,像根里早就烂透了的枯枝。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的,也变得不爱出门了,一个人守着房子,时不时冲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喊。“小仙,吃饭了!”
“疵老太婆一走,疵老头子更加疵了。”邻居们觉得可怜来看他,都摇了摇头,转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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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日暮途穷,铜壶漏断,纠缠在一起的篾片盘根错节,即使其中的一片被抽离,剩下的也再回不去当初的任性。
蔑与蔑之间,早已彼此成全。
没过半年,士清也过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