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正是逃亡的好时候
“你放心,伊一很勤奋,我会看着她的,饿不着,一天五顿呢!用脑消耗大,五顿算什么,年轻人很快就能消化掉,我和你爸最近身体挺好的,不用担心我们……”
听到这些聊天内容,我知道跟外婆通电话的人一定是我妈,照理说我应该在房间里认真学习,狂做习题,可是这个坐在书桌前,大脑处于放空状态,双目无神的花季少女又是谁?
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学通宵顶什么用,反而徒增了内心的焦虑,把情况搞得更加糟糕。
外婆在电话里跟我妈说的那些话,我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以鞭策我努力学习,千万不能松懈下来。
自从上了高三,一天二十四小时变得不够用,我家离学校不远,骑车的话,大概要花上二十分钟左右,每天至少三个来回,在路上便耗掉了两个钟。
在理论上,比起住校的同学,我每天少了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学习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这是上了高三后一个颇深的感触。
我们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被困在铁笼子里,大家扭打成一团,最后通过高考分出个你死我活来。
面对这样的情况,家长、老师、学生,很难不紧张起来,为了确保充足的学习时间,我暂时搬到了离学校更近的外婆家里住。
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外婆家”,这房子是外公买的,舅爹负责供房,八楼,步梯房,四房两厅,这间屋子住着外公、外婆、舅爹、舅妈、大表弟、小表弟,加上我,一共七个人,按人数比例来看,这应该是舅爹的家,后来小表弟也亲口告知了我这个事实。
在高中最后几个月里,没有一刻应该是空闲的。
后来在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
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切都在飞速运转。好像这里没有什么存在于昨日,也没有什么能持续到明天,但每天都是完全一样的。
这说的可不就是我的高中生活吗?明天复制今天,后天粘贴明天,没完没了。
高三那年我发现了咖啡这种东西的存在,刚开始喝的时候,我能感受到大脑细胞在跳舞,而且还是通宵达旦地跳,跳啊跳啊……
直到白天上课的时候,困倦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被咖啡因诱惑的脑细胞,轻松占据舞台,狂魔乱舞起来,那场景不堪入目。
没过多久,再遇到很困的时候,喝咖啡也不管用了,我的大脑细胞也就很少会出现兴奋到跳一整个晚上舞的情况了。
数学是我的一大弱项,对我这种没有强项的学生来说,弱项往往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自尊心狠狠地摔在地上,再用脚板底用力、一点一点地碾碎,直至它完全死透,到达回天无力的地步,仍然不肯把脚放开。
“伊一,你考了几分?”
“伊一,你这次全班排名是多少?”
“伊一,你这次全级排第几名?”
……
能不能不要再问了?我的分数很低,无论是哪一个排名都很靠后,你现在满意了吗?为什么要跟我比?我们在这里争“倒数第二”或者“倒数第三”,说出去还真不怕是笑掉别人大牙。
在课桌上贴了一张写着“I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与你无关。)的便利贴,不知道就是为什么没有人看到,他们还是照样会来烦我。
我用零花钱在学校附近的书报亭订了报纸,每天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会去拿上当天的报纸,然后步行回外婆家,从一楼走到八楼这段时间是我读报时光。
本来是为了收集作文素材才订的报纸,结果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娱乐版上,发了疯似的阅读那些离我的生活遥远得不了的光鲜靓丽的那些人的八卦,谁跟谁结婚了,谁与谁分开了,谁同谁公开了恋情,谁被爆出轨……读得如痴如醉,看得如醉如痴。
这样一来,回到外婆家要花的时间比骑车回家更多了,这算不算是得不偿失?还好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个事实。
“妈,要是没考好的话,我能不能去留学?”
“现在都还没考呢,就说没考好这些话,你先考了再说。”
家里怎么可能有闲钱供我留学呢?
呵,天方夜谭,异想天开!
妈妈没有立即回绝我,只不过是缓兵之计,高考那个怪物迟早会来吞噬我,把血淋淋的真相摆在我的面前,
上周末,为了逃离外婆的温柔监视,我回到教室里学习,早就忘了在那个下午到底学了什么,却很清楚地记得不小心被班主任看到了,其实那天并不止我一个人在教室里,恰好别的同学都出去了。
第二天,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点名表扬我,说我勤奋好学,周末还回教室里学习,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从表面上看,他是在表扬我,我不过是那只该死的“鸡”,被用来吓唬那些“猴”: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再不勤奋起来,就要被挤下独木桥,被冲得远远的了。
下课后,有几个同学过来对我表示“祝贺”:“哎哟,伊一同学多勤奋呐,还被老师表扬了,可真是有面子。”
我要是能隐形该有多好,那样就没人能看见我了,无论是看娱乐八卦新闻,还是在教室里坐着听歌发呆,没有人能看到,没有人会指指点点。
不,我要是一开始就没来到这个世界,也就不用承受这些了,可我现在没有选择,只好选择逃亡。
特意挑了一个星期五,我背上了书包,里面装着身份证、学生证、三百块钱、一瓶水和一袋吐司。
逃吧,再不逃,你可就要被生活摧残致死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个声音在我的头顶环绕着,像是在下最后通牒。
火车站比我想象中要小要破旧,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广场,地面凹凸不平的,有些缝隙里还长出了小花野草来,我灵活地避开了它们,来到售票处,顺利买到了一张半个小时后进站的硬座票,目的地是G市,离我所在城市有五六个小时的车程。
候车室很简陋,摆放着大约十多张浅蓝色的塑料座椅,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开着一家小卖部,不用看,里面的东西肯定比外面要贵很多,一眼望去都是一些饮料、饼干、方便面,不是我喜欢吃的东西,想到这里便收回了视线。
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检票口,铁栏杆围着,检票口旁边站着一个身穿工作服的男人,制服上有明显的皱褶,他的表情既不严肃也不轻松,手上拿着一个剪车票的剪子。
咔哒一声把我的思绪拉回到了现实中,车进站了,检完票,我就得上车了,其实这场逃亡从跟大家说谎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前一天,我已经跟老师告了病假,跟外婆说好了这周回家住,然后跟妈妈说了周末在外婆家住。
“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家吗?”
没想到小表弟的嘴里会吐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当场就愣住了。
当时的情况是我在忙别的事情,叫小表弟帮忙冲一包冲剂,然后就听到了那句“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家吗”。
从来没有以为这里是我的家,小表弟这句话还是让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林妹妹在贾府寄人篱下的滋味,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外婆总打电话跟我妈和姨婆们说我学得废寝忘食,晚上通宵学习,可他们根本不知道我晚上在房间干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学校里是怎么过的,每次发试卷下来的时候,内心有多么恐惧,每当公布成绩排名的时候,心里是多么煎熬。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也从来不会过问这些。
春运已经过去了,车厢里没有很多人,找座位花了点时间,我抱着书包坐在靠在窗边的位置上等待车发动。
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妇和一个小男孩,小孩子一直在闹,一会儿要吃这个,一会儿要喝那个,老夫妇都一一顺着他。
在书上看到这样一句话:我只宠不会被宠坏的孩子。看来对面这个小男孩已经被宠坏了。
可是一开始怎么分辨哪个小孩子不会被宠坏呢?
从小到大几乎没感受过被父母宠爱的滋味,他们在我现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就生下了我,很难想象他们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去宠爱和教育一个孩子的画面。
在我有记忆以来,只记得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的日子,他们也没有宠我,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说我小时候最受宠,可惜他们口中的“小时候”是四岁以前,后来弟弟就出生了。
对面这个小男孩让我想起了弟弟,我们俩一直都不熟,小时候常常打架,有一次还把家里的砂锅给砸碎了,酱油瓶也碎了,咸咸的铁腥味弥漫开来,久久不能散去。
车好像动了起来,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旁边那列火车动了,我们这列还没发动。
火车跑起来是什么感觉呢?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原本应该对这一切都感到新奇,逃亡的心情使我整个人变得很麻木,对所有东西都不感兴趣。
没有什么东西能让我开心的,可我总是很容易饿,每晚下自修的时候,外婆都会煮好面,加蛋加青菜,我一个人能吃两包面,看得外婆一愣一愣的,仿佛坐在她面前的我是一个怎么样都喂不饱的怪物。
一个人没有明确目标,无所事事的时候,身体就会无聊到时时发出饥饿的信号,一直告诉你,你现在很饿,该吃点东西了,吃饱了也就困了,睡一觉,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人没有目标也照样可以活着,吃喝拉撒睡是人的本能。
火车终于开动了,窗外的风景在变化。
心情并没有跟着火车跑动起来,它好像在沉睡,这个世界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不想再看的时候,它就自动进入冬眠状态,谁也叫不醒它,包括我自己。
“奶奶,我想吃玉米。”
“好好好,我拿给你。”
“爷爷,我想喝汽水。”
“好,爷爷给你拧开瓶盖。”
“滋”一声,汽水的瓶盖拧开了,小男孩接过瓶子,用力一晃,那汽水恰好溅到了我的鞋面上,渗到脚背和脚趾,感觉黏糊糊的,厌恶的心情更浓郁了。
那位爷爷先开口说的“对不起”,奶奶也连忙道歉,小孩子这时变得沉默起来,看不出他脸上有任何显露歉意的痕迹,就像这事完全跟他没有关系一样。
“没关系,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一对年老色衰带着小孙儿的夫妇在跟一看就是学生模样的我道歉,还拿着纸巾弯腰准备给我擦鞋子,任谁看,我无论如何也得挤出一句“没关系”来,这样才对得起尊老爱幼这项传统美德,最重要的是,只有我说了“没关系”,这件事情才可以了结。
原本三个人的座位,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坐,不用跟陌生人打交道的感觉真好,早知道带份报纸过来,一边读着八卦新闻,一边逃亡,遥远的人和遥远的地方都可以让我从日常中逃离出来。
打开书包,把水和吐司拿出来,吃一口吐司,喝一口水,再看看窗外,我居然一个人在飞驰的火车上坐着,悠然地吃着东西,就像是这个世界的过客。
对面的小男孩玩累了,头枕在奶奶的大腿上熟睡着,他的爷爷不在座位上。
被人宠着的感觉真好,做错事有人护着,连“对不起”都可以让别人代说。
不,这样一点都不好,他已经被宠坏了。
千万不要宠那些被宠坏的孩子!
谁会去宠那些不会被宠坏的孩子?
谁会来宠我?
他们如果发现我说了谎,在这种关键时期,一个人坐火车到另一个城市去,大概会觉得我不过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吧。
那些没被宠坏的孩子们都在教室里背着单词,读着课文,默写着公式,做着习题,抄着错题,他们才是最应该被宠的人,他们才是社会所需要的人。
我只想逃亡,远离这一切,好让自己透一口气。
G市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书店,我这次打算去那里看看,真的有人会看一晚上书吗?他们真的能看得进去吗?
列车上的广播提醒乘客前方就是G市,在火车上的时间过得一点都不慢,吃吃喝喝睡睡,上个厕所,洗洗手,五个多小时就那样过去了。
我背上书包,提前在车门旁边等待,车停稳以后,列车员打开车门,一脚踏入了一个陌生的城市,周围没有熟悉的人,回过头,恰好看到那对老夫妇和小男孩,老夫妇看到我,微笑地向我点点头,我装作没看到一样,把头转了过来。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按照指示进到了地铁站里,买好票,上了地铁,车厢上人很多,还好离目的地不远,只需换乘一次,到站下车,走出地铁口,需要步行一段路才能到达那家书店。
在火车上只喝了一瓶水和吃了几片吐司,居然能撑到现在,看来我比平常耐饿了许多。
一边闲逛,一边觅食,我的视线被一家煲仔饭店所吸引,店面看着很朴素,招牌上只写着“煲仔饭”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会很好吃。
走进店里,点了一份香芋排骨煲仔饭,还配了一份例汤,米饭粒粒分明,芋头咸香粉糯,煲底有一层饭焦,香香脆脆的,我将饭和汤都消灭干净了,不算很饱但是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满足感。
从不远处飘来一阵甜香的气味,是我喜欢的味道,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家干果炒货店,是糖炒栗子散发出来的味道,剥开一颗栗子,放进嘴里,唇齿间感受着它特有的香甜软糯,这下可真的饱了。
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很孤单,结果并没有,在这条繁华的商业街道上走走看看停停,走进转角处的一家饰品店,很久以前就想打耳洞了。
“你好,请问店里可以打耳洞吗?”
“嗯,可以的。”
随着“吧嗒”两声,我的耳垂上多了两个小小的银耳钉,据说是防过敏的,店员说可能会出现轻微的红肿、胀痛现象,回去要用碘伏或者酒精消毒,伤口慢慢就会愈合的了。
小时候摔跤跌倒,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很快就会愈合,长大以后,伤口愈合的速度越来越慢,心里的伤口更是如此,怎么也忘记不了,还留下了不少疤痕。
“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想让我帮你补习数学才跟我玩的。”
同桌张小妤气冲冲地跟我说了这句话。
她说的没错,可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否认。
友情在高三这样激烈的竞争中显得很廉价,就像电视上那些狗血剧情,“你根本就不爱我这个人,你只是爱我的钱”,我想象自己是那个有苦衷的女主角,无法说出那句,“没错,我一开始是奔着你的钱,可是相处越久我发现自己真的爱上了你”,最后选择一个人默默地离开了。
“伊一,你好坚强,你怎么做到不哭的?”
“这有什么好哭的!你赶紧把眼泪擦擦。”
老师给我们播放一个“激动人心”的励志视频,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拿着麦克风呼喊着要孝顺父母,尊敬老师,最好的方法是用分数来报答他们,有几个同学跟大家分享了自己跟父母的故事,还有一个同学激动地跑到办公室给每一位老师来了个九十度鞠躬。
这样的场景无法让我落泪,只会令我感到很荒唐,很魔幻。
大概青春就是那么荒唐的时光吧,看到别人疯狂,自己也不愿意落单,懵懵懂懂,恍恍惚惚,我们就这样慢慢长大了。
身上只剩下买回程票和吃饭的钱。
晚上将近九点的时候,我到了那家书店,门口很小,从窄窄的楼梯上去,暖黄的灯光洒在木地板和书架的书本上,眼睛几乎一进去就能够适应,文学和名著这类书籍挺多的,不像一些书店摆着一架又一架的心灵鸡汤、成功学书籍以及畅销书,这家书店在有意无意之间营造出了一种朴素的文艺氛围。
书店中间摆放着一张原木长桌,木质凳子围绕着桌子,各个角落里安置着圆桌并搭配着复古颜色的布艺沙发椅,长桌的椅子免费坐,圆桌的话需要点喝的或者吃的才可以坐,还有不少人坐在了木地板上。
这样一个不算大的空间容纳了那么多书、人以及物品,我竟然一点都不觉得拥挤吵闹,身心反而变得宁静,还感受到了刚打的那两个耳洞所带来的疼痛感,不是针刺的那种痛,而是一种若有若无的微微胀痛,像是要提醒我什么事情。
晚上十二点以后,看书的人并没有变少,我看准时机占了一个免费座位,累了就趴在桌子上眯一下,其他人仿佛不会困一样,有的在电脑上打字,有的在看书,有的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凌晨两点,那些人依然精神饱满,眼神坚定,不断学习着,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hello,你有没有看到放在这里充电的那部手机?”
早上六点左右,那个坐在旁边的女生低声问我。
“我没看到,你的手机放在哪里?”
下意识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手机。
监控视频显示,凌晨五点四十多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以熟练灵活的动作抽走了那部被夹在书里连着充电线的手机。
手不受控制地发抖,再次检查口袋里的手机,因为受到惊吓,刚开始没摸着,我慌了,准备要把口袋翻出来的时候,我终于摸到了手机。
此时,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6:20。
“可以借手机给我打个电话吗?”
“嗯,可以。”
“喂,妈妈,我的手机被人偷了,我没事,待会要去一趟警察局……”
那女生看起来跟我的年纪差不多,难道她也是逃亡出来的吗?
我拿回手机,看着女孩那头蓬松的紫发,黑色的指甲,精致的妆容,酷帅的黑色皮衣,黑色紧身皮裤,脚下的黑色长靴,脖子、手腕都戴了金属链子,耳朵上不仅戴着耳钉,还有耳骨钉。
我昨晚打的那两个耳洞根本就不算什么,可我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向我道谢后,那个女生拿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样的逃亡是多么脆弱,无论逃得多远,只要在路上发生点什么状况,除了联系家人,我们还能找别的更容易、更好的办法吗?
“高考并不是唯一的出路,但目前看来,它是最舒服的一条出路。”这是高二的时候,班主任跟我们说的一句话。
惰性和惯性使我回归了那条“最舒服的出路”。
十八岁那次逃亡没有导致什么严重的后果,甚至无人知晓,早已痊愈的耳洞不再胀痛,在火车上遇到的那对老年夫妇和他们的孙子以及在书店遇到的那个丢了手机的女生不会再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如果有人问,“对于十八岁这个年纪,你有什么感想?”
我的回答是:“十八岁正是逃亡的好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