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尽人终散【四】曲终人散
阿容坐在院子里，脑海中想起过往的一幕。
那天钟九回到家里，许是太累了，摘菜摘到一半就靠在墙边睡着了。阿容半天听不到动静，慢慢摸到厨房，才发现他睡了，正想叫醒他，手却停在了半空，她悄悄地靠近了一点，蹲下身子，用一根手指摸了下他的脸，钟九没有反应，还是安安静静地睡着。阿容便大胆了些，仍然用一根手指，去画了画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若是在平时，阿容想摸他脸的时候，他就会变成阿武的样子，让她捏个够，然而这一次，却是他自己的样子。阿容记着这张脸，他的眉毛有些粗，眼睛也很大，鼻子挺挺的，嘴唇薄薄的，那是一张多俊俏的脸啊……
阿容想到这便笑了，她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摸索着向前走去……
李陆和音音早早的在阿容家门口等着，然而等了好久，阿容也未从她那破破烂烂的小屋中走出来。李陆有些着急了，冲进里屋去，阿容的身影早已不见，想来是再早些的时候便走了。明明约好收拾了行李便和他们走的，这才让阿容回了家，却没想到她会不辞而别……
屋子里其实并没有少什么东西，只有那首九龙驱邪镇魔音的曲谱不见了。音音说：“她去找她的阿九了，不会再回来……”
那一日，他们去了密林的荒坟，小黑没有再出现，李陆放了好多的点心，将整个小木台都堆满了，敲了无数次，却只有林中的回音。
两人出了密林，音音放声哭了起来，李陆也哭了，两个人一边哭着一边往回走，两眼相望的时候，却又笑了，然而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
还是那一日，他们上了灵感寺，去找空蝉大师……
“阿弥陀佛，音音施主，这两日未来寺中听经，贫僧还以为，是自己讲得太过无聊了……”
“大师，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我的约定是否还算数。”
“当然。”空蝉大师伸出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音音看了眼李陆，感激一笑，便又看向大师，缓缓答道：“大师，您乃是普度众生的地藏菩萨，臣宿大人。我说的对与不对？”
空蝉听到她的答案，愣了一下，随后便笑了，说了声：“阿弥陀佛，施主，你说对了，你想要贫僧做什么呢？”
音音站起身来，走到空蝉身边。“大师曾说，一线之隔，也是隔，无法跨越。我今天偏偏就要跨过去……”她说着这话，眼中似有泪水打转。“大师，我喜欢你，从我第一眼见到你便是，从你跨进花莺阁的那时便是，小女子要的并不多，大师与我，做一日夫妻可好……”
只听“咚”的一声，李陆的头磕到了门栏上，之后发生的事，说过的话，他什么也没记住。再回过神的时候，是在回家的轿子里。阿福出门迎他，他也没理，直接回了卧房，躺在床上，他什么也不想管了，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将这几日发生的种种，通通随梦境忘却。
然而一切，总不会如愿。再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他也不知道阿福在房门口等了多久，阿福说柳疏来了，从下午一直等到了现在。李陆走到正厅，他感觉好似很久都没见到他似的，他好想抱着柳疏，然后拉着他去酒肆喝酒。然而，柳疏的表情很严肃，他知道，这可不是去喝酒的表情。
“李陆，我已经和花莺阁的老鸨谈过了……”柳疏的第一句话就让李陆莫名紧张了起来。
“你们谈什么了？”
“赎身的事，一千五百两银子，给音音赎身，我要明媒正娶……”
李陆一时沉默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柳疏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然而他知道柳疏一直喜欢音音，不想伤害他，不想在伤害任何人。
“柳疏，其实……”
“李陆，我这次来，是想向你借钱的。你知道，我母亲这病……也要花不少钱，我现在……五百两，就五百两！等过了年，发了月奉，我……我再还你。”
“柳疏，音音根本不喜欢你，你何必……”
“四百两！我知道，你们家的用度会比我多些，四百两，可以吗？”
“柳疏，你听我说，音音她有喜欢的人，是……”
李陆的话还未完，柳疏“噌”地一下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十足把李陆吓了一跳。柳疏死死盯着他，眼中似怒似疑，无法裁决。
“李陆，你要是不想，你就直说好了！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在平康坊的客栈，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也许是我嘴太笨，没有说明白。但我不会像你一样，除了去听听曲，什么都不干！我知道你顾及着夫人孩子，我不一样！我会好好帮她赎身，我会娶她为妻，照顾好她。”
“这并不是赎身不赎身的问题，她……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伤害你。”李陆说着就将脸埋在了自己手中。
“不想伤害我？！”柳疏不明其意，只觉着伤心难过，他狠狠吸了下鼻子，把泪水咽进去。“我自己想办法。”说罢，也不等李陆回话，自顾自地便离开李陆的家。
“柳疏！！”李陆想叫住他，然而终是没有用。他有些颓累地瘫倒在椅子上，一日之间，仿佛失去了全世界……
冬去春来，礼部也开始忙碌了起来，不仅要筹备春祭的用度，还要开始准备夏日科举的题目和安排。那一日过后，李陆再未去过花莺阁。柳疏的母亲病得更重了些，已经不能从床上起来，赎身的事情只能再往后延……
家里来了书信，玉凤的父亲去世了，所以会在葬礼之后再回来，想来一起过春节是不行了。李陆将那封信看了很久，直到缓过神来的时候，信纸已经被揉得稀烂，他想起小时候岳父抱着他去看花灯，他到最后却变成了骑在岳父的脖子上，回家被父母狠狠责骂，却还是很开心……
李陆抹了把眼泪，将揉烂的信纸扔到一边，整衣待发，今天，柳疏难得约了他出门，待那次他找上门后，两人除了工作，再未见面。
柳疏梳了个新的发型，穿了身藏青色的长袍，手上拿着一把折扇，写着浮生若梦……
“你今天……倒真是显得不一样了。”
“新年新面貌啊，怎样我这身，还不错吧？”柳疏说着在李陆面前显摆了起来。
“找我何事？喝酒来了？”
“去平康坊。”柳疏说着便颠了下自己腰间的钱袋。李陆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上的神色也黯淡了下来。“你，你哪来那么多钱？”
“这你就甭管了，是兄弟就祝福我，别再说些有的没的了。”柳疏笑着说，开开心心地就上了轿子。
李陆随他一同到了花莺阁，还未进门就听见门口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两人赶紧下了轿子，只见老鸨嚷嚷着，让一群人拉着一个姑娘，李陆定睛一看，却是音音，赶紧跑过去将拉她的人推开，看着老鸨怒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怎么了？”柳疏也赶过来，看见音音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立刻就心疼了起来。
“这，这是干嘛？”
“这小妮子不守规矩！竟然有了野孩子！我们花莺阁的规矩，这来路不明的孩子，都要打掉！！”
“不行！”听了老鸨这话，音音坚决地嚷道。“这孩子是我的！谁都不许碰！”
“嘿，我说你这死丫头！你就是生，你养得起吗！！……”
“音音姑娘怀孕了？”柳疏难以置信地喃喃道，仿佛五雷轰顶，他看向李陆，似想得来一个答案。然而李陆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
老鸨骂着骂着就又要上手拉她，李陆一把抱住音音，嚷了声：“够了！”
这一声，震耳欲聋，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他看了眼柳疏，柳疏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他，用一种渴望知道答案的眼神。
“……这孩子是我的，我会替她赎身。一千五百两对吧！你等着，我回家拿钱。”李陆的声音不大，却是有一种魔力，将柳疏的心彻底撕裂。
柳疏将银子扔给李陆告诉他，这是结婚的彩礼，但是大婚之日，他是绝不会去的……
李陆带音音回了家，歆真哭了很久，又吵又闹不吃不喝，李陆头一次见歆真这样，还真有些害怕，但后来他便不闹了，比以前更听话了些。
那天早上，音音不辞而别，李陆一路寻她才把她寻回来，告诉她，自己不后悔，她也不要后悔，肚子里的孩子不可以没有父亲……
又过几日，婚期定了，就在春节的后两天。柳疏还是过来恭喜了李陆，并告诉他，他也要结婚了，婚礼与李陆定在了同一天，是刑部王尚书的二女儿，其实他母亲早早就开始谈这门婚事，就差他点头。李陆不知该说什么，那一天他们在酒肆喝得烂醉，迷迷糊糊地都睡在了酒肆。
还是那一天，音音在后院碰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梳着高高的发髻，穿着黑色的短袍，手上抱着一把环首长刀。小竹吓了一跳，音音却不怕他。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我有事要问你。”
“来家都是客，恕我招待不周。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钱雀。”
“钱公子。”音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并遣走了小竹，小竹有些担忧，但还是先走了。“钱公子找我，可有何事？”
“我的朋友不见了，我和他约好在皇宫见面，他没有来，我们找了好久了，派出了所有的知信鸟……”钱雀喃喃自语着，“……其中一只鸟儿告诉我，最后见到他的时候是和你们在一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的朋友，他叫钟九。”
音音愣住了，她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能愣愣地看着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情。钱雀像是知道了什么，缓缓问道：“他受伤了是嘛？”
“是。”
“重吗？”
“重。”
“有多重？”
“……浑身，浑身是血……”音音说到这儿便哽咽了起来，她吸了下鼻子尽量不发出声音。
两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沉默了许久。
“他离开的时候……是怎样的表情？”
钱雀沉重的声音传进音音的耳中，音音控制不住，小声哭了出来。
“他，他笑了，微微一笑，就走了……”
“……那挺好的，是他的风格……多谢，告辞了。”
“慢着！”音音突然叫住他，钱雀回过头，不知她要做什么。“钟大人，他……真的不见了吗？”
钱雀看着她许久，微微叹了一口气。黑夜里，音音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她知道，面前的人哭了，他很伤心。
“姑娘，你知道吗？我们和天神不一样，天神若是死了，还会投胎转世。我们是鬼神，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但其实魂魄的寿命也是有限的，只是看上去长生不老而已。像我们这样的人，再死就会消失。所以，我们都是些想要拼命，也要保护别人的家伙，真是……。”
“对不起……”
钱雀听到这样的回答却无话可说，只是站在原地。“你……”
“钱公子，为我的孩子，取个名字吧。”
钱雀愣住了，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是面前的人泪含微笑，却也期待着。“嗯，为什么？”
“你是神仙对吧，我想让我的孩子，取个神仙赐的名字，不好吗？”
钱雀有些不知所措，脑袋里空空如也，起名字这活，他不擅长。“那，那……那就叫阿羡吧。所有人都羡慕，挺好的是吧！”
“嗯，挺好的……”音音的谢字都还未说，他人便不见了。
大婚之时，潇玉凤回来了，什么也没说，抱起兰儿回了屋子。她或许早就知道，终有一天会这样，她说音音的行李中，看见了那件她没日没夜缝制的棉披风……
又是一年的寒冬，李府火光冲天，到处都是追捕叛乱余党的人。到夜里的时候，歆羡就会拿出母亲给他的那颗佛珠，那是母亲临终前最后给他的东西，她说，
“如果碰上这个佛珠的主人，就告诉他，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歆羡不明白爹娘为什么会死，不明白母亲最后在乎的为什么是这颗佛珠的主人。他只知道自己得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知道更多的真相……
永康十二年，冬雪，仙鹤观。
“矮冬瓜……”
歆羡听到钱雀的叫声，将手中的佛珠放起来，回过头去。钱雀就站在他的屋门口，抬头看天。
“叫我干嘛？”
“你有想当神仙吗？”
歆羡看着他，那副纠结的样子实在好笑。“你不是不要我当神仙吗？说要是见到我，怕会吐出来。”
“我那就是说着玩儿的，这事情你决定又不是我。我想了想，你还是挺好的，嗯……挺好的……要么有机会，你去试试？你不知道吧，驱魔殿的主位空了好久了，你去试试呗，不会少块肉的。”
“行吧行吧。等我百年之后，丰都大人不嫌弃，我就去试试，好吧？”歆羡看着钱雀，钱雀只是看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随你。”
听着他那口气，歆羡只得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人说话，就不能诚实点吗？”
“嘿！？……”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