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传》第6节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官场生涯大起大落。元祐年间，苏东坡升任翰林学士，他的弟弟苏辙甚至做到了副宰相，职权在苏东坡之上。兄弟二人同朝为官，高官显位，风光无限，却由此遭到了政敌无情地攻击和迫害。

因为“乌台诗案”的牵连，苏东坡的朋友王巩被贬岭南，他的侍妾宇文柔奴始终不离不弃。元祐年间，王巩遇赦回到了京城，在一次宴会上，苏东坡感动于宇文柔奴对王巩的爱情，于是提笔为她写了一首《定风波》。苏东坡在这首词中写道：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东坡大概不会想到，数年之后，自己也将来到岭南这片荒凉之地。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章惇拜相之后，作为元祐大臣之首的苏东坡就成了众矢之的。苏东坡立即被罢黜，调充英州太守。

左降英州太守，必须马上起程。苏东坡让次子苏迨带领家眷去宜兴投奔长子苏迈，自己带着三子苏过，侍妾王朝云，还有两个仆人乘船南下，前往流放之地。在路上，苏东坡两次接到贬低官级的命令，六月，苏东坡被贬到惠州充任建昌军司马。

苏东坡的政敌章惇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他认为对苏东坡的迫害还不够，于是，苏东坡到了九江时，又接到了第四道命令——剥夺了乘船的资格。

年老体弱的苏东坡，只能徒步跨越有名的大庾岭，一路南行。

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十月二日，苏东坡到达惠州，借住在合江楼。当地官员以礼相待，当地居民对他这位大诗人也十分友好。

苏东坡又依然故我了，他现在喜欢闭门静坐，点上上好的檀香，在香味缭绕中思想往日过错；窗外凉风徐来，他在下午酣睡，等屋顶的一只乌鸦把他唤醒，忽然觉得已是无官一身轻了。

他给朋友写信说：来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无挂虑，因为已经乐天知命。

苏东坡的生活绝不寂寞，他的身边又很快聚集了一批人。附近的官员都来与这位杰出的诗人相结交，当地太守不断给他送酒和食物，远在杭州、常州等地的朋友也不断派人带礼品、药物、书信来探望。

苏东坡失去了权力地位，又受到朝廷中的当权派的迫害和打击，壮年时致君于尧舜与改变国家命运的雄心壮志，已经不复当年气概。

如今，他成了惠州街头的一个普通老头，整天乐呵呵地和邻居翟秀才闲谈，去酿酒的林太太家里赊酒喝。苏东坡结交了不少朋友，上至太守县令，下至田间老农，都和他相处得很开心。

苏东坡在惠州的生活，是和朝云的爱情相关联的。在他们的孩子夭折之后，朝云就一直和苏东坡生活在一起，现在又随同他一起被放逐到岭南的荒凉之地。

此心安处是吾乡——这句话也应该送给朝云。她到惠州时还年轻，才三十一岁。苏东坡那时五十七岁，虽然二人年龄不同，而情爱无殊。

苏东坡一生的几个女人之中，朝云懂得他。王朝云爱慕苏东坡这个诗人，自己也很向往他那等精神境界。苏东坡对于朝云陪伴自己颠沛流离，则心怀感激之情，时常诉诸于文字。

未来会怎样？苏东坡全然没有把握。他想要以惠州为家，可是他却永远不知道下一步会被派往何处。不久，朝廷举行皇家祭祖大典，按习俗应当实施大赦，可是元祐诸臣不在大赦之列。

可以确定的是，苏东坡要在惠州待很长的一段时间了，他决定自己盖房子住。次年三月，苏东坡开始在河东的一个小山顶上盖房子。

苏东坡在惠州居住的这栋房子一直保存至今，人们称之为“朝云堂”，以纪念他的侍妾王朝云；苏东坡自己则把这栋房子叫做“白鹤居”。

苏东坡盖的这栋房子十分精雅，共有房屋二十间。在南边的一块小空地上，他种了各种各样的果树。但是，他自己又遇到了十分痛心的事。

绍圣二年，公元1095年七月五日，新房子尚未竣工，朝云竟然得了一种瘟疫，一病身亡。朝云是虔诚的佛教徒，据说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念着《金刚经》上的偈语：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按照她的心愿，苏东坡把她安葬在城西丰湖边的小山上，离一座佛塔和几个寺院不远。

朝云去世之后，苏东坡一直鳏居未娶。苏东坡对朝云的情爱，不仅表现在她的墓志铭中，还有他为悼念朝云所写的词中：

玉骨哪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新修的房子在次年二月竣工，果园也已种上果木，长子苏迈已经把家眷迁来惠州，次子苏迨仍留在宜兴，准备参加接下来的科举考试。

苏迈在运用了些关系之后，获得了附近的一个县令职位。

官场之上的权力斗争，从来没有情面可讲。就算是苏东坡被贬岭南，他的官场资历和名望，还是有随时被起用的可能。苏东坡对章惇的宰相之位的潜在威胁一直存在，因此章惇这个魔头，一刻也没有放过他。

正在苏东坡以为可以在惠州安度晚年之际，他又被贬谪到中国本土之外的海南岛去了。

被贬海南的苏东坡已经六十岁了，他还要在外流放多久？生死难料，前途未卜。最小的儿子苏过将家室留在惠州，陪伴他一起到了海南。

苏东坡从雷州半岛渡海，因为他听说弟弟子由也被贬谪到雷州。苏东坡最终在藤州与苏辙相遇，而今境况凄凉，兄弟二人连一顿像样的饭菜都没有吃到。

雷州太守一向仰慕苏氏兄弟，送来酒食，结果第二年他就因此遭受弹劾，调离任所。

苏东坡必须出发了，苏辙送他到海边。这次离别是生离死别，真是令人黯然销魂，兄弟二人在海边的船上坐了一夜。

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六月十一日，苏氏兄弟分手。雷州太守派了几个兵丁护送苏东坡和幼子，他们在七月二日到达目的地海南儋州。

苏东坡到达不久，一位很好的县官张中就到了。张中对苏东坡这位诗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苏东坡得到了他的很多帮助。

可是不久，章惇派遣前来视察的官员发现了张中对苏东坡的优待，张中后来遭到革职。苏东坡从官舍被逐出，他必须用仅有的一点钱搭个房子居住，当地的居民纷纷前来帮助他盖了一栋简陋的房子。

苏东坡住在自己的陋室里，日子过得倒是轻松自在，只是一贫如洗。

有一天，他在田地里边唱边走时，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向他说：“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

苏东坡呵呵大笑，此后就称她为“春梦婆”。

苏东坡空闲无事，养成了到乡野采药的习惯，并考订药的种类。除去忙这些事儿之外，他还在儿子的帮助下，整理杂记文稿，编成了《东坡志林》。他还为五经作注，在黄州他已经注完《易经》和《论语》，现在在海南，他又注完了《尚书》。

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正月，二十四岁的哲宗皇帝英年早逝，留在身后的是一个日渐衰落的帝国。他的弟弟徽宗皇帝继位，开启了一个丧权辱国的时代。

新皇帝继位不久，苏东坡就接到了朝廷的特赦令，他又要漂泊无定了。苏东坡与儿子苏过，还有好友吴复古一同起程北上。十月，苏东坡到达了广州，得以重新和儿孙等团聚。

第二年正月，苏东坡穿越大庾岭。五月，苏东坡到达金陵，长子苏迈和次子苏迨到常州去处理家事，约定在仪真相会。

苏东坡在仪真等待两个儿子，他就住在船上。那年夏季，天气异常燥热，到了六月，苏东坡突然感到软弱无力，食欲不振。

非常不幸的是，苏东坡生病了，大画家米芾前往探视。

苏东坡的病，时好时坏。他向米芾告别，前往靖江。伟大的诗人已自海外归来，消息传开，成千上万的百姓立在江边，打算一睹这位名人的风采。

传言称，苏东坡这一次要官拜宰相，再次执掌朝政。章惇已经在一年前被贬到雷州半岛去了，他的儿子章援写信给苏东坡，希望他在掌权后对父亲网开一面。苏东坡给章援回了一封信，对于害得他颠沛流离的章惇，他选择了原谅。

六月中旬，苏东坡到达了常州，他万劫归来的消息引起了轰动，全城百姓表示欢迎。到了常州，他住进了好友钱世雄给他租借的一栋房子。

回到常州之后，他的病还是缠绵不愈，一直没有胃口，一个月光景，始终卧病在床。苏东坡预感大去之期已不远，他把三个儿子叫到床前，交代了身后之事。

元符四年，公元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一代文豪苏东坡驾鹤西去，享年六十四岁。他的弟弟苏辙，把他和夫人王闰之合葬在一座普通的坟墓里。

苏东坡已死，他的名字只是一个记忆，但是他留给我们的，是他那心灵的喜悦，那思想的快乐，这才是万古不朽的。正如苏东坡在韩愈庙的碑文中写道：

浩然之气，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