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鬼
文/元浩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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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鬼
我沏了两杯上好的碧螺春，端到客厅的玻璃茶几上时，看到张延鸣正靠坐在沙发上，叉着胳膊闭眼沉思。头发像是刚被抓挠过，乱蓬蓬的。面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张延鸣与我同在明皇移动通讯公司任职，他是技术开发部的总工程师。今年不过四十来岁，正当盛年，头发黝黑，体格健壮，腆着啤酒肚走起路来颇有些大老板的气质，让人想象不到他是搞科研技术的。
他在公司可谓是重量级人物，集渊博的技术知识和超凡的技术能力于一身，称得上是技术天才。正是凭借他自助研发的几项专利技术，使明皇这家后起的民营手机生产厂商迅速崛起，仅用了短短三年时间，就创造出骄人的市场销售业绩，一跃成为国内知名企业，跻身中国十大知名通讯厂商的行列。正因如此，董事长兼总经理汪力诚对他极其赏识和器重，并每每向采访的媒体宣扬他聘用张延鸣是他最最英明的决策。
而我是半年前才进入这家公司，认人力资源部总监。凭借多年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和机敏的反应能力，刚上任不久就解决了几次人事用工危机，避免了公司的经济损失，所以也深得汪力诚的信任。
张延鸣人很随和，我也喜欢和他亲近，可以说在整个公司里我与他的关系最为密切。我们经常出入大小饭馆、餐厅，喝个酩酊大醉之后要么去洗浴中心洗洗桑拿，要么就去KTV嗨歌，借以放松紧张的神经，缓解工作压力。
“怎么了老张？好像有心事。”我一面将茶推到张延鸣手边，一面疑惑地问他。
他长叹了口气，头仰到沙发靠背上，沉默了半分钟，才幽幽地说:“在公司里，我只与你关系最好，所以……所以我今天想跟你谈些重要的事情。为防隔墙有耳，才约到你家来，实在是迫不得已，望你见谅。”
“你说的哪里话，咱俩可是铁哥们呀！”
我与张延鸣都认为，居所是绝对的私人领地，轻易不要造访。若不巧看到主人家的隐私，不免会十分尴尬。与其弄得浑身别扭，反不如在外面花天酒地来的逍遥自在。所以，我与他关系虽十分要好，家庭造访却还从未有过。至于今天，是张延鸣主动提出到我家串门的。他在昨天下班时，说有重要的事情要与我谈，与公司老板也有些关系，搞的神秘兮兮的，完全没有平日里的落落大方。我虽未表示反对，但心中不免坠坠。
“我先问你，”张延鸣坐直身子，注视了一下我的眼睛。见到我在专注地倾听，继续说到:“你最近有没有感觉汪总变了？”
“变了？哪里变了？没有啊！”我有些茫然。
“我是说他的性情。以前的他很谦逊，能够认真听取他人的意见和建议。在企业发展问题上，他始终具有一股勇往直前的拼命劲儿，像一头野生的非洲雄狮，永不停步，永不满足。但现在，他开始在有些决策上畏首畏尾，停滞不前，像一只胆小的老鼠。”
我没想到他会说到这些，侧头想了一想说:“我倒没什么感觉。”
“也难怪，你来的时间毕竟太短，对他了解不深。虽然他没有像大多数激进型的民营企业一样，在自身实力还很单薄时，就疯狂地大搞多元化经营；但我真怕他会沦落到与保守型企业一样，取得一点成绩就开始固步自封，不思进取，开始准备乐享天年了。”
“为什么这么说？”
“是这样，我新近研发出一项新技术，预计可以为公司带来将近两个亿的经济效益。”
“那不很好吗？”本来倚靠在沙发上的我立时直起了身子。
“可是，我将技术报告呈给了汪总，他却以投资风险太大为由，拒绝开发这项技术；并且训斥我不要老是研发高风险的技术。还说企业发展到现在实在不易，要稳中求胜，不能盲目冒险。当然，不可否认，这项技术实施起来确实有一定难度，并且投资也不小。虽然我对市场营销那一套一窍不通，但我还是明白任何经营都会有风险，而高风险往往带来的也是高收益呀！如果这项技术得以实施，我坚信可以令公司更加强大。”
“听起来不错。汪总没同意？那是可惜了。你可不可以约略讲一讲这项技术？虽然我知道这可能牵涉到公司商业机密。”我以试探的口吻问道。
“没所谓啦！反正我另有打算了。”张延鸣说着从西装上衣内兜中取出几张折叠在一起的打印纸，顺手递给了我，然后一脸郁闷地拿起茶杯“咕咚咕咚”猛喝了一气。
我展开这几张纸，仔细翻看。这是一份技术可行性报告，大致内容是: 他新近研发出一项应用于手机的新技术，使手机的通讯功能可以不经由电信运营商的网络进行传输，以实现手机间无资费互联互通，简单说就是打电话不用支付话费了。通过数千次实验检测，已取得决定性技术突破。他在报告中进一步阐释此项技术的诸多优势所在。在报告结尾，他还提出正在试验手机可视通话也不经由电信运营商的网络进行传输的技术，并取得了一定进展。
我翻到最后一页时，发现是一张彩色打印稿。上面是两款用3D max绘制的手机外型图，旁边写有情侣机三个字。手机款型相同，只是一大一小，样式很新颖别致，完全有别于市面上主流的苹果机型；反倒有些类似以前诺基亚的设计风格，很有些怀旧复古风。线条优美流畅，色泽流光溢彩，称得上是精品设计。
我以为这也是张延鸣的设计，他忙连连摆手，解释说这是设计部的刘鸿经理在看了他的技术报告后设计的，送给他一张留作纪念。据说也是被汪力诚否掉的方案。
我将纸慢慢折叠起来，递还给了张延鸣，不无敬佩地说:“这项技术简直绝了，打电话不花电话费，这得多诱惑人呀！如果再将那项可视通话技术研发出来，未来必将是明皇的天下。那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刚才你也说了另有打算。再找汪总谈谈？”
张延鸣表示，没有必要了，他很了解汪力诚的为人，决定下的事，轻易不会改变。说到气头上，他连汪力诚的老底儿都揭了。他说汪力诚只不过是一个靠经营水货手机发家的暴发户，学历不高，也没什么能力，明皇发展到现今的规模全是倚仗老丈人的关系，及公司手下这帮人给撑起来的等等，将汪力诚数落得一无是处。
中间，我没有插嘴，只是在他发泄完怨气后，才问他下一步的打算。
“我想……”张延鸣下意识左顾右盼了一下，贴近身来，压低声音说:“我想将这项技术先申请专利，然后卖了。”
我闻言全身猛烈颤抖了一下，圆睁着双眼盯着张延鸣，表现出极大的惊诧表情，半天没有说话。接触这半年的时间，无论是我亲眼所见，抑或是从别的同事口中所言，张延鸣始终坚守职业道德，不图虚名，不重金钱，对公司恪尽职守。我还知道曾有多家大型通讯企业——包括国外知名厂商——高薪聘请他，他始终不为所动。他总是说:“我对金钱没有太大兴趣，最大的愿望就是工作顺心愉快，明皇可以最大限度地满足我的愿望，我是不会离开明皇的，也不会做任何有损明皇的事。”现在为何变了？
张延鸣见到我满脸的惊诧莫名，淡淡一笑说:“我知道，这件事传出去会有什么影响，我也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不是我变了，而是老板变了，我实在不愿看到这项技术在没有实施前就任由它轻易死掉。你知道的，它就像我自己的孩子。有谁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却不想看到孩子长什么样呢？”
我微微点头，表示理解。
“你愿意帮我吗？我是搞技术的，没有很广的人脉；而你是搞人事的，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个能实施这项技术的买家。成交后，所得的钱咱俩一人一半。据我估计，这项技术最少也值个二、三百万。怎么样？”
张延鸣热切的眼神实在让我不知怎么说好，勉强地说:“你容我考虑考虑。”
“可以。不过希望你不要卖我，我可是很信任你的。”
“这点你大可放心。”我陪笑着说。
“好了，天儿也不早了。”张延鸣站起身，边整衣服边说:“那我先走了，你想好就通知我，希望尽快。”又喃喃自语道:“看来我得回家喝上几杯，麻醉一下自己喽。”
我送张延鸣出了门，回到屋内，略定一定神，径直走到客厅旁主卧室门前，轻轻敲了敲。
房门打开，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汪力诚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他那肥胖得可以流油的身体一下倒在沙发上，圆瞪着冒火的双眼，一个劲直喘粗气。
我顾不得心疼沙发，赶忙拿起一个新杯子去沏茶，耳边听着汪力诚嘶哑的骂声:“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王八蛋，拿着老子的钱去给自己捞外快。我炒他鱿鱼，我明天就让他滚蛋，不让他滚蛋我就不姓汪。”
我将沏好的茶端过来，劝他喝几口，别气坏了身子。接着坐到沙发上，说:“汪总，想必您都听到了。您千万别冲动，是不是三思一下。张工可是咱们公司的技术尖子，缺了他只怕会影响公司进一步的发展。”
“地球缺了谁都转。”这是汪力诚的口头禅。
“张工这项技术不错，您或许可以再考虑考虑。”
“没什么好考虑的，那个技术根本不可行。他一个搞技术的懂个屁呀！那个技术如果用到手机上，连工信部那一关都过不去，都上不了市。”汪力诚粗暴地说。
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不必知道那么多，都是行业规矩，反正是不可行。接着又是爹妈奶奶的骂了张延鸣老半天，痛斥他忘恩负义，枉费自己的信任。
看着堂堂明皇公司的大老板、中国知名企业家骂人的样子，我既觉得滑稽，又感到好笑，与他接受媒体采访时的神情相比，反差即便用大相径庭这个成语来形容也尚显肤浅。凭我多年的经验，如果不想让这些污秽不堪的言语继续污染耳朵，最好的方式就是转移他的注意力。
于是我适时打断他那层出不穷的污言秽语，将话题转移到刘鸿经理设计的手机上。
“那个图样我也看了，设计还可以，但是创意不好。就为了情侣两个字，将同款的手机设计成大小两个型号，完全没有必要嘛！资源浪费，制造一个型号就可以了，大不了多几种颜色就得了。这帮人就知道拿自己的个人喜好来浪费我的钱，真他妈的。”汪力诚看了我一眼，接着说:“好了，我先走了，你休息吧。今天你立了大功，及时发现了内鬼，我会好好奖励你的。”
“多谢汪总，作为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这是份内的事。”我顿了一下，又想起一件事，忙说:“您如果明天真的辞掉张工，只怕他会怀疑到我。您知道我说的意思。”
“没关系，我会找个合适的理由，不会让他怀疑你的。这点人情世故我还不懂吗？难道你不信我吗？”汪力诚的脸色明显又阴沉下来。
“怎么会呢？您又不是昏君。”我近乎谄媚地打了个哈哈。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的事你也不必帮了。至于你的损失，待我开完董事会后，会给你有所补偿的。”
“多谢汪总。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损失，我也不认识其他通讯公司的人，根本没地方去帮他卖那技术的。”
“还有，今天的事，不准和任何人提起，否则的话……”汪力诚冷冷地哼了两声。
“我万分清楚，您放心好了。”
我毕恭毕敬地将汪力诚送到楼下，目送着他的“宝马”车飞驰而去。
我倒背着手，仰望晴朗的夜空。皓月当空，繁星点点。感受着凉爽的微风，身心惬意极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弥漫在四周的混合着泥草味道的月季花香。
回到楼上，直接进了卧室，仰倒在床上，感到涌上阵阵倦意，促使我昏昏欲睡。抬起手腕，瞅着一眼手表，差5分钟就到22点了。
坐起身，掏出手机，点开联系人，划到最底部的电话上，点击拨出。同往常一样，对方几乎同时接通了电话。
我对着手机激动地说:
“老板，报告您一个喜讯，咱们不用费心从汪力诚这里窃取技术资料了。张延鸣近期铁定会被开除。到时我会极力推荐他到咱们公司。凭我和他现在的关系，他会顺利成为咱们公司的人。他就是一个巨大的技术资源库。咱们泰华通讯公司扬眉吐气、引领国内手机市场的愿望即将实现了。”
“对对对，就是去年您想盛情邀请转投咱们公司的那个人。”
“是啊！我也是没有预料到。我总算没跟他套近乎，同时也是机缘巧合。他昨天说想到我家有重要事谈，并且与汪力诚有些关系。直觉和经验告诉我，这兴许是次离间二人关系的好机会，就汇报给汪力诚。汪力诚果然心存疑忌，事先躲到我的卧室内。当听到张延鸣一通发泄的不满，并让我帮他专卖技术时，差点没给气死。等张延鸣走后他才从卧室出来，一顿臭骂，并发誓明天就开除他。”
“是啊！去年他拒绝了您的邀请，现今绝不会再拒绝了。那剩下的一半酬劳一百五十万，也准备汇到我的账户吧！”
“哦，好的，谢谢老板。”
“嗯……我恐怕一时半会还回不了公司，我在明皇又发现个人才，他是设计部的经理，名叫刘鸿。今天我看到一张他设计的手机图样，堪称经典。我打算下一步同他多联络联络感情，想办法把他也挖到咱们公司。”
“是的，您说的对，挖人比偷资料要省事的多，风险也低。我会尽快将他的个人资料寄给您。虽然他不能与张延鸣相提并论，但我相信，他值得您付给我五十万的酬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