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生命中的太阳：

想不到路边的癞蛤蟆都能让您写出一个故事，您的感受力真是太强了。有这样的感受力，生活是不是就会变得更有意思呢？

而我，我的生命正在枯萎，死神正在靠近，我明显地感觉到了。

过去，我从来没试过这种生命能量被迅速抽干的感觉——无论在什么时候，我都觉得精力极其不足，做什么事情都有种力不从心的疲惫，哪怕是看书、聊天，更不用说写东西或者用电脑做点什么事情了。试过有一天，睡了一上午，中午吃过午饭，刚看了一会书，和别人说了几句话，眼睛就开始有点对不了焦的趋势了。但我觉得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那急速地瘦。很难想象，一个小小的伤口，能把一个人摧垮成这样，就像一个蚁穴可以让整座大山崩塌一样。仅仅十天左右，我的体重又轻了五六斤。以这种下降的速度，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如果抛开骨头，我估计身上的肉已经经不起掉十斤八斤了……

想起一个月前，别人给我打针时，因为到处都找不到一点肉，拔起皮来插半天都插不去的情形，心里不禁打了个寒噤……

疾病也许不一定是死神最有力的执行者，但它必然是最残酷的执行者之一。它能从身心上同时摧垮一个生命，像猫吃老鼠前总要把它逗弄得奄奄一息一样。疾病并不会马上致生命于死地——虽然它完全有这能力，偶尔也会这样做——而是一点一点地抽干生命的精髓，以此戏弄你，消磨你的意志。你竭尽所能，一鼓作气，好不容易才往前踏出一小步，但它甚至连吹灰的气力都不需要，就能将你打回离原地还有很远的地方……你的意志越顽强，就会激起它越大的丧心病狂的兴奋，它会用更可怕、更剧烈的方式来测试你，看你能经受多大的压力、多少次的重击，什么时候会举手投降……

我曾说过，若不是因为您，我早投降一百次了，哪还能熬到今天这个时候？所以，我并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么坚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凭着一股怎样的神奇力量，迈过每一个难以逾越的坎，在每一个大劫后熬过来和恢复过来的。其实，我只是在每一个绝境中，听从您的话，不放弃，也不求饶而已。我仍然时刻盼望着尽早结束这无止境的折磨；每次回想起吐血时那一个个恐怖的画面，我都心有余悸，暗暗地祈请不要再经历一次；我在洗澡的时候还是不敢照镜子，不愿去回忆过去健康的身体和体格……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坚强还是懦弱胆小？

前几天练功，练了没多久就有点坚持不下去了。疼痛的烦躁，让心总是不自觉地想跟随那疼痛的线索去寻找痛的源头，脑袋里也出现了两个声音，一个说停下来吧，别练了，另一个说，坚持吧，再走两圈……很快，这两个声音就打起架来，越来越吵。

都说每个人心里同时有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天使总会让你战胜自己，魔鬼总会叫你听从诱惑。我的天使过去一直很弱小，极少战胜我的魔鬼，到了后来，她甚至连细微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了，渐渐地陷入了沉睡。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沉睡了多久，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必须叫醒她了，因为我如果再不叫醒她，她就会跟我的身体同归于寂，到时，她连安睡的地方都没有了。然后就像您看到的那样，她越来越强大，不但能跟魔鬼分庭抗礼，甚至还能时不时地压倒魔鬼，掌控我的心灵和行为了。

您知道，过去我心里的负面信息真的很多，几乎所有信息都在疯狂地摧残我，想把我往深渊里摁，天使能醒来，能发出光明的声音，而且这个声音还很大，可以压制住魔鬼，这对我真的很重要。

我想，她之所以能醒来，或者说我之所以能下定决心叫醒她，还是因为日渐严重的疾病和疼痛。面对这种处境的时候，我唯一的路就是站起来，克服自己内心一切负面的东西，不然唯一的路就是自杀。如果我不想自杀，那么我就只有叫醒天使，让天使来救赎我。疼痛一天比一天厉害，疾病一天比一天恶化，天使也只能一天比一天强大了。我没有别的选择。就像您说的，既然不能改变世界，就改变自己的态度吧，起码让自己活得有尊严一点。

我实在不想回到那段极度黑暗的日子里，再一次承受自己加给自己的那些痛苦和纠结，我不想再用放纵欲望来缓解欲求不满时的痛苦了。我太清楚它会把我带到哪里去，而那里，正是我无论如何都不想去的。也许真的就像您说的，还是我内心深处的向往救了我。纠缠到最后，我还是不愿就此沉沦，哪怕生生世世地痛苦。于是，我的天使只能咬着牙和魔鬼搏斗了。她不断被打倒，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整的皮肉，到处都红肿流血，惨不忍睹，但她还是坚守着自己的阵地，还是在呐喊着自己认定的话。正是在这种别无选择的坚持下，她变得越来越强大。但她不是什么天生的坚强胚子，也不是什么英雄，她巴不得此刻有人对她说，“这下好了，你功德圆满了”，然后她就立马卸甲，绝不在战场上多待一会儿。

所以，我真的很佩服您，我有您的引导还走得那么辛苦，何况当年您几乎是只有自己在努力呢？而且您的背后没有不可抗拒的疼痛……您能坚持几十年最终实现自己的追求，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般的事情。您是怎么走过来的？在您觉得极度枯燥乏味，又看不到什么盼头的时候，您会不会也像我一样，觉得自己就像拉磨的驴子，每天都围着石磨打转？也许您没有这种感觉，但有时我真的会这样认为，尤其在练动功，不管白天黑夜都在屋里打转的时候。当我想到自己可能这辈子都要这样转下去时，我就会觉得人跟驴子没有太大的区别。

世界真是很奇怪的，在我像驴子那样转圈的时候，其他人也在忙碌着，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着，他们都围着各自的石磨打转，而自己却未必有这样的自觉。这种或无奈或盲目的转，构成了每个人的世界。这些世界看似纵横交错，但分开其实也没什么关系，甚至可以说，一旦分开也就毫不相干了，比如有的人围着麻将台打转，有的人围着五金店打转，有的人围着电表打转，有的人围着小孩打转……

静下心来想想，这所有的一切，包括事业、权力、金钱、欲望，也不过是不同的石磨而已，相比之下，我的“打转”反而是更直截了当和环保的。只是，它的意义何在？

对我来说，打转最大的意义可能就是留住青山了，如果青山都留不住，也就失去了谈其他意义的资本——想到这里，我的天使又说话了，她叫我别再乱想了，还是好好地转吧，多痛也不要管它，反正再痛也要不了你的命。我觉得她说得对，于是就索性把动功也当成修行，专心观想金刚亥母的坛城，观想自己全身都被包裹在烈火里，脚下是雪白又柔软的哈达，然后在这种状态中一直往前走……

这时我才发现，只是一个念头的转换，石磨就消失了，驴子也消失了，正在走路的是一个朝圣的行者，哪怕生生世世地走下去，永远没有尽头，他的心灵和生命也是饱满的，因为他知道，每走一步，就会离信仰和真理更近一点。

也许，这就是生命不息的价值和意义。

也许，它可以成为我勇敢坚韧的另一个理由。

只是，没有尽头的疼痛真的好难熬，不管我如何向往煎熬背后的那个东西，在忍受疼痛的当下，我的灵魂都会时不时地想要挣脱天使的牵引，往放弃的方向下坠。我还在战斗。我知道，这是一场漫长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