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老夫妻的故事
老人生了四个儿子,这在“重男轻女”的乡下,是无上的尊荣。
人人都说她多子多孙多福气。她也这么想,咬着牙把孩子一个个拉扯大,又送他们念了大学毕业。
孩子长大了,要娶媳妇。
大儿媳是城里人,彩礼自然少不了,亲家说:
“我知道你家里困难,彩礼就收五万。”
老两口合计了一下,这个钱还真非掏不可,那么水灵灵个姑娘,这个数合情合理。五万,就给了。
老大结了婚,第一年就生了孩子,是个大胖小子,把老人开心得合不拢嘴。
大儿媳说:“妈,给我们来带孩子吧!”
子孙绕膝,天伦之乐,老人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下来。
像世上大部分婆媳一样,很快,两辈人就闹了矛盾。
城里媳妇讲究,孩子的吃穿用度,通通都有门道,洗脸巾和洗澡巾要分开,奶瓶和勺子要消毒,就连泡奶粉用的水,都不能来自自来水管。
乡下哪有这么多讲究?老人学不来,婆媳俩就吵架。
儿子起初不表态,后来没办法了,就找了个机会,委婉地劝说母亲:“妈,要不,孩子我们请人带吧!”
就这样,一岁的孩子,交给了保姆。
婆媳俩的嫌隙,就算是结下了。
没多久,老二又结婚了。
二媳妇小节不拘,大事倒不马虎,在彩礼上,就咬死了不放,五万,最少五万,给老大多少,当然应该给老二多少。
五万就五万,老俩口下了聘,心头却暗暗发愁,下回老三老四的婚礼,哪还有钱?
愁归愁,终究不掩开心,二媳妇是带着肚子来的,三个月大了,双喜临门。
没几个月,老人又做起了奶奶。
到底是有过经验的,这回,她也学会了洗脸巾和洗澡巾要分开,奶瓶和勺子要消毒,跟二媳妇相处了一年,竟然没几句争吵。
问题出在第二年。老三要结婚了。
老三结婚,家里实在拿不出积蓄了,东拼西凑才借了三万块。
亲家死活不同意:“你们家没车没房,彩礼都拿不出,凭什么白娶我女儿?”
二老没办法,就只得向老大老二要:“爸妈把钱都给你们了,如今弟弟要结婚,做哥哥的理应帮忙。”
话还没出口,两个儿子连连拒绝:“我们刚生完孩子,哪里还来的钱?”
大儿媳是早就跟婆婆不和了,那年索性连年都不回家过。
二儿媳呢?
她旁的都不在意,唯独钱银算得准,老人刚一开口,她就把话堵了回去:“从来没听过,弟弟娶老婆,要哥哥给彩礼的。”
是没有这个道理,老三的婚事,就这么吹了。
老四有孝心,不想让父母为难,就发誓找一个能同甘共苦的。
姑娘还真被他找到了,也是个大学生,性格温顺,肯为人着想。
两人是正儿八经地裸婚,姑娘一句怨言都没有。
老人到底过意不去,翻出了压箱底的金银首饰,送给了小儿媳。
婚宴那天,大儿媳和二儿媳坐在酒席上,笑眯眯地开玩笑:“妈藏得可真严实,我们结婚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还藏着这么多好首饰。”
老人怔怔地,像生吃了一个柠檬,心里酸得发涩。
都说多子多孙多福气,到如今天命之年,她才察觉这福气二字,一半是福,一半尽是窝囊气。
所幸,又传来了一点好消息:老家的房子,要拆迁了。
这话传来传去传了十几年,今天才有了准信,算了算拆迁补偿,喜得一家人直转圈。
有了钱,就有孝子贤孙。
那两个月,儿子儿媳天天往家里跑,大包小包地拎着,就连一向跟婆婆不和的大媳妇,都一口一个妈叫得亲热,老人说了:“我这把年纪了,房子迟早是你们的,但老三的婚事,还没个着落,我实在着急。”
这回大家都不抠门了,大儿媳带头承诺:“自家兄弟,结婚那点钱我们能不帮吗?”
老三在次年结婚。
跟老四一前一后,都生了孩子。
家里添了丁,原本是喜事。但孩子谁来带,却愁苦了老俩口。
老三说:“您帮大哥二哥带了孩子,照理现在该给我带。”
老四说:“我结婚没要家里一分钱,这我能理解,但孩子我实在没条件自己带。”
老三说得在理,老四说得也没错,手心手背都是肉,谁都不想亏待,就只能亏欠自己。
都说孩子是父母的债,这还债的滋味,如今算是体会到了。
于是,老俩口只得把两个孙子,都接回了老家,苦是苦点,子孙的乐趣倒也不少。
但小孙子的一场高烧,又烧糊了二老难得的平静日子。
连续四天的高烧,医院下了两次病危通知,老四从城里急巴巴地赶来,见着了昏迷不醒的儿子,心疼得如同刀割似的,一边急得抹泪,一边责备年迈的父母。
“怎么现在才送医院?我说了多少次,孩子生病不能用乡下的偏方!”
老俩口也急,也抹泪,挨墙根站着,听着儿子的训。
儿媳妇就更不消说了,一会埋怨自己,没把孩子带在身边,一会埋怨公婆,孩子出了这么大事,也不知道第一时间送医院。
那两个晚上,全家人都在煎着,熬着。
老人们心里明白,孙子救回来了,儿子的心却暖不了了。
谢天谢地,孩子没落下什么病根。
但老四还是把儿子接回了城,妻子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
老三呢,眼见了小侄子的遭遇,心再大也不敢把孩子放老家了,嘴上笑嘻嘻地找了个理由,就把孩子带走了。
这个家,又空荡荡了,孩子们长大了,出息了,娶了媳妇,进了城。
有所求的时候,一口爹,一口妈,无所求的时候,连电话都不来一通。
闲着闲着,就闹出了病。
老爷子半夜去厕所,去了半晌没回来,老婆子寻着过去,才发现人倒在了卫生间。
三更半夜,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把老人急得直喊救命,哆嗦着给儿子打电话:“怎么办啊,你爸晕倒了,怕是中风……”
儿子在那头也急,但远水哪救得了近火?
等救护车赶来,老人情况已经不容乐观,城里的四个孩子,连夜赶到了县里的医院,又连夜帮父亲办了转院,送进了城里的ICU,突发性脑梗塞,命悬一线。
老人坐在医院的长廊上,哭得撕心裂肺:“你不能丢下我啊,你丢下我可怎么办啊?”
儿子安慰老母亲:“妈,爸没事的,再说,你不还有我们吗?”
看着ICU病房前亮起的红灯,老人心里瞬间透亮了——眼前站着的,用心用血用命养大的,都不及里面躺着的老伴。
孩子再好,只能陪伴人生的一程半程,至于老之将至的孤独和无助,只有同样孤独和无助的伴侣,才可品尝和分担。
更何况,老伴还在病房,她就听到了几个儿子,已经在偷偷商量,医药费要多少,每家各分摊多少,谁来照顾老人,万一治不好怎么办……
老大说:“我家的又怀孕了,照顾爸爸的事,怎么都落不到我家。”
老二说:“我和老大的情况一样,老婆怀着二胎,没法照顾爸爸。”
老三说:“我可以照顾,但医药费我得少出点。”
老四说:“刚住院垫的钱,还是我付的……”
子孙有子孙的难处,她又能指责他们什么呢?
孩子有了妻子,又有了孩子,就有了自己的债,他们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同样艰辛,同样不易,现实摆在跟前,孝字便要量力而行。
他们也没错。
老婆子心酸,不想要儿子们为难,就索性自己咬牙,端茶递水洗澡擦身全承包了。
少年夫妻老来伴,这几个字的沉重,到了病榻前,她才终于明白。
待老爷子出院那天,她挽着老伴的手说:
“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的事,我们再也不管了,也管不着了,人生往后,我们要为自己活。”
他们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晚年。
房子好像要拆,但又好像遥遥无期,上头出了公告,不知道为什么,又没了动静。
老大老二的媳妇,又生了二胎。老大媳妇是早跟老人有过嫌隙的,孩子一出生,就送去了外婆家。老二家的没人带,眼巴巴地又来求老人了。
这一回,二老说什么都不愿接这个差使。
一来怕带不好。
二来,老二家的大孙子,是他们一手拉扯大的,几个孙子中,唯独这个带的时间长,儿子儿媳们本来就有意见,这回再帮他们带二胎,老三怎么说,老四怎么说?
不愿去了,也不敢去了。
做了一辈子人,才终于知道,手心手背,根本无法一碗水端平。
不是不想,是不能,剜了肉也不行,刮了骨也不行,横竖就那么两把老骨头,全给了孩子,又值几斤几两?
老大说爸妈偏心,老二说爸妈偏心,老三说爸妈偏心,老四更说爸妈偏心。
可弄了大半辈子,他们也没闹明白,这心思,到底偏给了谁?
都不帮了。哪边都不帮了。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俩口冷眼看着,反倒乐得自在。
就这样,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静静地等着衰老和死亡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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