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矩阵》长篇连载1-2-3：监狱里的徐文长
1571年的世界大事，首屈一指的便是穆斯林和欧洲基督徒的两场大规模冲突：5月份的火烧莫斯科和10月份的勒班陀海战，冲突的发起方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掌门人塞利姆二世（伊斯兰教），还有其麾下的克里米亚可汗。火烧莫斯科，克里米亚人的对手是俄罗斯的沙皇伊凡雷帝（东正教）；勒班陀海战，塞利姆二世的对手为西班牙的腓力二世（天主教）所携的神圣同盟。作为新教国家的英格兰，因地缘政治上孤悬海外，加上和天主教分道扬镳，所以在穆斯林对欧洲的激烈对抗中，每每能置身事外。
1571年1月23日，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视察了伦敦的一处商品交易中心。严寒中的女王龙颜大悦，她建议将交易中心冠名为“皇家交易所”。建造并运营这个交易中心的人是英格兰人格雷汉姆，如果你对这个名字不是很熟的话，不要紧，你一定会听到过他说的一句话：劣币驱逐良币，劣币驱逐良币又名“格雷汉姆法则”。1559年，作为财政大臣的格雷汉姆注意到英国市场上流通的金属货币，成色足的往往被收藏起来，成色不足的却大行其道。他建议女王收回成色不足的货币重新铸造，以防止良币外流，因为治理币制和财政有功，格雷汉姆被授予了骑士爵位。
格雷汉姆在伦敦建立的商品交易中心于1569年开业，当时正赶上尼德兰、法国的宗教人士闹革命，许多商人转而前往伦敦交易，交易中心一时门庭若市，深受商家好评。女王亲自命名的“皇家交易所”这个名称一直保留到现在，可惜原建筑及后来重建的大楼均毁于大火，现在的伦敦皇家交易所则是1844年的产物。我们可以通过古老的版画，一睹皇家交易所在伊丽莎白一世时代的风采，最引人注目的，必然是交易所大楼的屋顶上，有几个大蚱蜢铸件伫立于风中。这是因为，当年格雷汉姆用自己家族的徽章“大蚱蜢”作为自己商行的形象标识，希望他的业务像蚱蜢一样蹦得又高又远，真是又萌又可爱。2018年10月，有消息称某中国企业以4700万英镑拿下了皇家交易所，新闻的大标题称中国金主再买伦敦地标，其实这家中国企业买下的也只是皇家交易所6000多平方米的办公空间，绝非整栋大楼。比如底层约4600平米的零售和餐厅空间，2013年12月以8300万英镑的高价出售给加拿大养老基金公司（OMERS）的牛津物业集团，就不在此次交易范围之内。
最初的皇家交易所 （ 注意蚱蜢的logo）
伊丽莎白一世将格雷汉姆的交易中心命名为皇家交易所的时候，明朝一代文宗归有光与世长辞。归有光被当时的人誉为当朝的欧阳修，将归有光比作欧阳修的人，则是明朝三大才子之一的徐渭。
某日，绍兴状元诸大绶宴请同乡的才子徐渭，徐渭直到天黑了才赴宴。诸大绶问他为何姗姗来迟，徐渭说：“顷避雨士人家，见壁间悬归有光问，今之欧阳子也。回翔雒诵，不能舍去，是以迟耳。”诸大绶命人去那位士子家拿来归有光的文章，与徐渭一起秉灯夜读，一直读到天明，激赏不已，赞叹有加。当然这样的故事很有可能也就是文人的杜撰，因为徐渭死后，也有诗稿被人连夜诵读的桥段。
1571年2月7日，正月十三，归有光病逝于北京，而将归有光比作欧阳修的徐渭，那时还在北京刑部的大牢里。1567年夏，徐渭杀妻张氏，锒铛入狱。关于杀妻的原因，同时期的马超然袁宏道《徐文长传》言：“疑杀继室”，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篇·徐文长》说：“疑其继室有外遇，无故杀之”，比较可信。
那是在隆庆元年（1567年），六月三日，徐渭从绍兴到萧山柳溪，为表姐、萧鸣凤夫人张氏过七十岁寿辰祝寿。 自柳溪归，用锸杀死继室张氏，旋即下狱。
六月十五日，身陷囹圄的徐渭，做了一个梦，据他本人记叙：丁卯六月十五日五鼓，梦一宪公更讯予狱，予颇恳乞，且历数古人事，宪公乃取片纸，手画一白犬从雪中猎，作题，且曰：汝赋得十韵即止。予赋得十二句，而宪公逡巡起，予亦觉，半忘矣，今续成之。翻译过来是这样的：1567年7月20日，隆庆元年六月十五日，五更天的时候，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往日的恩公胡宗宪（官至兵部尚书），到狱中提审他，徐渭恳求胡宗宪能救自己出去，还和他聊起了古代的人和事。宪公拿出一张纸，作了幅一只白狗在雪中追猎的画，对徐渭说，来，用这幅画作一首十韵（二十句）的诗。宪公在徐渭写到第十二句的时候，宪公正要过来看看徐渭写的诗，徐渭梦中惊醒了，后来诗也忘记了一大半。后来出狱后整理自己的文集，把后面的几句给续上了， 同时点评了一下自己诗中有秦雪——秦地之雪——指代白雪，完全是无凭无据，还有“鹰呼”这个词也是生编硬造，真梦中语也。
五言排律
太白高秦雪，材官选汉都。西獒非远物，冬狩是雄图。
冰溜蹄兼滑，花销毳结酥。逐方馀狡兔，烹岂遽韩卢。
羽搏纷迷素，毛燖糁共疏。一声非口吹，万壑遍鹰呼。（徐渭梦中作到此句）
驰影争飞霰，蹲身印守株。穷搜寒愈急，冻尾煖微濡。
固取矜獢猲，还宜解网罟。莫教将耿雉，文锦碎模糊。
徐渭归案不久，就从绍兴押解京师，因为根据《明史·刑法志》要求，明“洪武三十年初制，有大狱必面讯。””在外死罪重囚，悉赴京师审录。（永乐十七年）”，所以徐渭的牢狱生涯是在北京。除了1568年其生母病故，短暂假释出狱办理后事之外，到1571年正月，徐渭在监牢里已经是第五个年头。
徐渭(1521年—1593年)
1571年是隆庆五年，岁值辛未，这一年是大比之年，明朝每逢丑、辰、未、戌年的春季举行会试。此次进京赶考的考生中，有个徐渭的老乡，绍兴人张元忭。徐渭和张家父子是世交，张元忭的父亲张天复在徐渭命运不济的时候，多有救济之举，徐渭长张元忭17岁，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张元忭赴京参加会试，徐渭当然非常关注，1571年2月11日，归有光去世后第四天，正月十七日，雨水，徐渭给张元忭写了一首诗：
《送张子荩会试(正月十七日)》
春雪作花日，题纨送子都。
悬灯当歇夕，卜采诧摴蒱。
杯涛宕椒碧，酒胆与人麄。
身伴棘墙鼠，心摇芳草途。
不得双握手，惟听只呼卢。
看君将笔赌，一掷万青蚨。
徐渭期待张元忭榜上有名，但是不作常人语，诗作中根本不提“金榜”“琼林宴”这样的陈词滥调，徐渭用赌博来形容张元忭的考试，用笔下注，一掷赌来万青蚨（ 青蚨，为钱的别名也，等同孔方兄）。
二月份，会试，张元忭果然榜上有名。殿试在三月十五日举行，次日读卷，又次日放榜。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辛未科进士第一名为张元忭，状元及第后初授修撰。时年34岁的张元忭高中状元，狱中的徐渭欢喜不已，做了一首七律，向张家表示祝贺：
山阴岂少攀花客，最上高枝更绝伦。
南宋到今知几度，东风分付只三人。
传书向国惊先辈，有子明廷慰老臣。
想见当年清梦里，是谁亲送石麒麟。
“南宋到今知几度，东风分付只三人”，南宋至今数百年，绍兴只有三人考中状元。试想徐渭入狱初期，做梦都想胡宗宪来救他，同乡之谊兼世交的张元忭成为新科状元，徐渭理所当然的向其发出求救的信号，这也是通过写诗来完成的，诗云：
离筵驿路正芳梅，骑马听莺是此回。
旧日繻生关吏识，新年罗袖内家裁。
泽兰把赠携春色，苑杏留花待异才。
却说涸鳞悬尾在，欲从天上借风雷。
张元忭金榜题名之后，骑马听莺，回乡省亲，但是徐渭说苑杏留花，大有希望他快去快回之意思，因为自己就像悬尾的涸鳞（干涸了的车辙沟里的鲫鱼），需要状元郎带来天上的风雷雨泽，以解自己的倒悬之苦。心情之迫切，由此可见一斑。
明朝状元 张元忭（1538年—1588年）
这里还要提到一个小插曲，1571年，在京城辛未科放榜之后，地方各级政府的童子试也在紧张进行中。童子试在明朝有县试、府试和院试三个阶段的考试，院试合格才成为秀才，方可进入官学和正式参加科举考试。
这一年，有个17岁的少年参加松江府的会考，文章写的很好，但是因为字写的很差，最后被主考官改为第二名。遭受这样的打击，少年发奋临帖，经过十多年的努力，终成一代书法名家，连后世的康熙皇帝也成为了他的粉丝，赞其字曰：其高秀圆润之致，流行于楮墨间，非诸家所能及也。这个年轻人暂且按下不表，给他一点时间，他需要再过18年才能考中进士，并因文章、书法优秀选为庶吉士，入翰林院。
狱中的徐渭，他的苦日子也快到头了，在新科状元张元忭的影响下，死刑犯徐渭在牢房里解除了身上的枷镣，苏东坡不是写过前后赤壁赋么，徐渭高兴起来，写了 《前破械赋》及《后破械赋》，纪念自己身体的解放，文字是这样的：
《前破械赋》
嗟乎哉。西河残守。东海孝妇，差之豪厘，千里岐路。寸脰尺支，二木一金。昨日何重？今日何轻？其在今日也，栩栩然庄生之为蝴蝶。其在昨日也，蘧蘧然蝴蝶之为庄生。
他引用庄生梦蝶的典故，今日之轻好比蝴蝶，昨日之重好比庄生，非常奇幻的表达了恍然一梦、不能区分真实和虚空的心境。写完《前破械赋》不过瘾，徐渭又写了《后破械赋》：
《后破械赋》
爰有一物。制亦自斑，鹳喙不啄，琴体乏弦。乃偕二友，木窦金纽，与之为三，脰及足手。一人迩之，不棺而朽。多其高义，随我四年，我分殉之，何心弃损。二三神明，鴐鹅其首，司其去留，为我撞剖。嗟乎哉，尔完我死，尔破我生，破完倏忽，生死径庭，可不慎乎？敢告司刑。
在后破械赋，他将从脖子上取下来的 枷板，比喻成琴板没有了弦，同时感叹，随我四年，何心弃损。这般感悟，看来徐渭已经在狱中完成了他的救赎，确实，他获得自由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来了，因为次年明朝又发生了大事：隆庆驾崩，大赫天下。
知识性.趣味性.思想性
往期回顾：
.《历史矩阵》长篇连载1-2-3：监狱里的徐文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