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虽苦,但我且行且欢笑
-----外来工子弟学校教师的番外三篇
第一篇 华丽转身正是噩梦的伊始
路灯在关掉的那一刻,我听到天使收起翅膀的声音,向殷红的天边飞去。
签订合同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地记得,2006年8月17日。就这样,我进了广州市海珠区海洋小学,从一名大学生,成了一名民办教师。
我期望,华丽转身后的我,去迎接更精彩的人生。
开学的那一天,终于迎来了,但也是噩梦开始的时刻。我被安排做一年三班的班主任。一大早,到教室等学生,喜悦而忐忑。既渴望小朋友稚嫩的小脸,又担心不知如何面对这一群淘气鬼。
在我恍惚中,来了一教室的人,黑沉沉一大片。抬头望去,不见小脸,尽是家长望向我的笑脸。
待我一一安排学生按照座位的顺序坐下后,早餐铃声响了,我还没有问学生谁要吃早餐的,家长就自告奋勇,一窝蜂挤到讲台前,争先恐后为自己的孩子打起早餐来。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在教室,听得不是很清楚,我走到操场上接听。
是班上一个叫钟贤学生的爸爸打来的,说今天校车没有接到他的小孩。他对着话筒大声地骂人,讲脏话,全是粤语。
这家长,什么素质?我一下蒙了。只好向他解释说,家长自己送过来,随后我会联系跟车老师,问清楚是什么情况,再跟家长解释。
家长送孩子到了教室,又是发牢骚,又是发脾气诅骂学校,态度还特别恶劣。
我忙着照看班上46名小朋友,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理他。他骂完,气就消了,回去了。
下午放学,把学生送上校车后,我还没喘过气来,手机又响了,一接,是钟贤的妈妈,我的“您好!”还没讲完,电话那头就雷打霹雳了,天呀,又无缘无故被家长一顿臭骂。女人骂起街来,什么脏话都说得出,让你脸红耳赤,无地自容。
原来,是跟车老师送钟贤到站点时,家长还差一步才能赶到,跟车老师就把孩子留在站点,校车开走了。其实,这样没有亲自把孩子送到家长手中,是存在一定危险隐患。我都不断赔礼道歉了,还保证说会向跟车老师沟通好,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问题。但家长,这个没素质的家长,就这样,一点都不把老师放在眼里,想对着你骂街就破口大骂!
慢慢地走回到教室,我的眼泪早就铺满脸庞。
是委屈吗?是愤怒吗?还是……
晚上,开教师会议,区校长和徐主任在上面讲了什么,我一句都没入耳,只是想着会后,我要第一时间找到她们,向她们提出辞职!
开学的第一天,辞职!多雷人的决定!我是无法承受这突来的冤屈!
在校长室,区校长和徐主任都在,我第一句话还没说出来,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徐主任赶紧在办公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忙说:“有话慢慢说,有话慢慢说……”
我边抽泣边把整个事情经过说出来,越说越委屈,越委屈越抽泣。徐主任端来温开水,递给我,还是那一句“有话慢慢说”。
待我把整件事都说出来了,徐主任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以示她和我同样的心情感受。
但她更理智地回答我,不能离职,这是学校的规定。离职,至少提前一个月提出来。
随后,她挨着我坐下来,先是强调这只是个别家长的行为,其他家长都是很好相处和沟通,毕竟,大家都还是很尊重自己孩子的老师的。
接着,她说到,在民办学校,时不时也会遇到这种无理取闹的家长,但我们作为民办老师,要懂得保护自己,同时也要学会跟这种家长过招的技巧,有时以牙还牙,有时以退为进。
最后,她还说到,我们当一名教师的初心,不就是教书育人么?越是蛮不讲理的家长,他家的小孩越需要我们去教育,才可以成正果。教师的责任,对未来花朵的负责等这些字句,早就刻在我们考教师资格证的时候了,不是吗?
徐主任的一番话,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走出校门时,徐徐凉风吹起,徐主任笑着对我说:“幸好今天是周五,周末好好休息,两天后,我将又会看到你满血复活地站在讲台上。”
我也期待。
图片来源于作者的摄影第二篇 擦亮每一个日子
一个个外来工,怀揣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来到城市,他们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希望他们的孩子能受到好的教育。其实这群孩子一直处于城市的边缘,期盼着一双关注他们的眼睛。
我在广州教书,在外来工子弟学校,一呆就是六年。这六年的光阴打磨,使得我在教学工作的路上更加轻车熟路了,有自己独特的教学风格,有自己一套教育理念。这时的自己,已经到转到荔湾区一间更大的民办学校任教,坚守着自己的教育理念,关爱每一个外来务工子女。
2012年9月10日,教师节,学校没有放假。我像平常一样,走向二年级三班,看见一名陌生的学生坐在教室走廊,想必又是课堂不听话,让上课老师赶出来了。班主任对我说:“哎,刚插班进来就打架,全班都被他揍了。批评了他,他就乱发脾气。嗯,他,没有妈妈。”
如此学生,听到就头痛,别说遇到了。
开始上课了,我边拉边叫他进教室。他竟然坐回了座位。这一举动,让我知道,他缺少关注。随后,我假装不经意地来到他面前,轻轻地问:“书本呢?”然后假装帮他找出来,就是想看看他叫什么名字,并且刻意记住了他的名字——王德权。
这是一个没有妈妈的孩子,缺少母爱。
在接下来的半节课,我刻意去留意他,一点小进步,就表扬他。尽管他还是故意搞乱课堂,但他已经知道老师在关注他,学生在留意他。他心静气和地上完了后半节课。
这是一个需要关爱的孩子。让我们看到:家庭的完整,对一个孩子的成长,是多么的重要。我有义务和责任来转化这个孩子。在接下来的日子来,我试着和他聊天,送小礼物给他,经常在班上让他帮忙做事。虽然有时他还会乱发脾气,但他学会了控制犯错,学会了约束自己。
一天,王德权十分雀跃地跑到我办公室,说:“老师,我从家里给您带了一个西红柿。”我一看,是一个柿子,不是西红柿。多稚气的孩子,多让人心酸的孩子,西红柿和柿子都分不清,如果有妈妈,谁会到八、九岁还会这样对柿子模拟两可的。我的心隐隐作痛,一种使命感在呼唤我。我告诉自己,弥补这份缺失的母爱!
第二天,我走进教室,面带忧伤地对全班的同学讲了一件事:“唐老师以前认了一个‘干儿子’。现在,他长大了,要随着爸爸到外省读书了。”
这时,我看到王德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其实,这话就是说给他听的。接着,我郑重地对着他们说:“虽然我的‘干儿子’现在不在我身边了,但我决定在咱们班上再认一个‘干儿子’。同学们,你们觉得谁最合适呢?”
“王——德——权!”学生们都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我微笑地走到他的身边,轻轻地问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儿子’吗?”
王德权在我的出乎意料下欢喜地点着头,两眼泛着泪花。在这关键时刻,我马上提出我的要求:“唐老师的‘干儿子’必须是一个爱学习,和同学团结友爱的好学生。我相信辛德权也能做到的,咱们班的同学都期待他能做到的。并且,唐老师也希望全班同学都帮助我的‘干儿子’,让他一次比一次有进步!”
班长竟然带动全班同学有默契地鼓掌。我知道,希望的曙光已经照在了王德权的身上。
因为有了‘干儿子’这个头衔,王德权开始了改变。他不敢辜负“干妈”对他的期望,上课认真听讲,课后及时完成作业,基础知识很快就掌握了。同学们看着我都接纳他当“干儿子”了,也争先恐后地来和他做朋友,包容他的过错与缺点。他的性情在大家和谐相处中渐渐地转变。其实,他很优秀,只不过是不完整的家庭带给了他“扭曲的心理”。
渐渐地,他敞开了心来接受了集体,接纳了生活。现在每天看着他在课堂上安静地听课,专心地学习,我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欣慰。
在我们的身边还有很多这样需要我们去关爱的学生,即使一句善意的谎言,也可以温暖他们过早枯瘦的心灵。面对着这群处于城市边缘的孩子,作为教师,我们又何尝不是时刻守护教育的良知,关爱每一个孩子,擦亮每一个日子呢?
图片来源于作者的摄影第三篇 教师无法承受的生命之痛
2013年6月22日,清晨醒来,头痛欲裂。脑海浮现出那个可爱的小脸孔,黑眸亮光,尖尖的小鼻子,淘气的嘴巴喜欢往上翘,越发可爱。只是,让认识他的人一直痛心着,他溺水了。
谁能承受这生命之重?
广州是一个外来工很多的一个城市,我虽然一直在外来工子弟学校教书,但和孩子们一样,游离在城市的边缘,仰望着这座美丽的城市。
2013年上半年,我任教小学二年级语文。
开学的第一天,就遇到一个棘手的学生,小龙。他被父亲从乡下接到这里来读书。父亲把他送进教室,他紧紧抓住门框不放。他的父亲用力拉他,几经失败。想不到小小的孩子,犟起来时,力气是那么大!他父亲越拉越生气,冲动下,踹了他一脚,甩了他两巴掌,用力把他抱起,扔进了教室的座位上。
整个过程,都像在演激烈的斗争哑剧,没有一句台词。我口呆目瞪,粗暴的父亲,倔强的儿子。
当父亲走出教室时,我生气地对他说:“请不要这样对孩子!”他更生气地对我说:“不这样对他,就教不好他。”
这是什么教育?家长的教育天平失衡了。我必须纠正,只是,现在不是时候。我挥手让家长离去,说:“放心上班去吧,这里有老师。”
我心痛地走到小龙身边,他竟然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父亲这样的动粗,难道他已经习惯了吗?但他那愤怒却沮丧的眼神,此刻还保留着。我拍拍他肩膀,对全班同学说:“欢迎小龙加入我们的小天地。”顿时,教室响起了一片掌声,小龙的眼睛瞬间有了笑意。孩子就是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小龙在乡村当了一年留守儿童。这一年,在乡下的学校读了一年级,但没学到一点知识,唯一能认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
如今,他在这里就读二年级,因没有一点基础,他学起来非常吃力。上课时,虽然他常常盯着黑板,盯着老师,脑子却在神游。老师们每次提醒他专注于学习时,他羞涩地笑。下课后,他极少和同学们一起做游戏,喜欢一个人趴在课桌上玩弄自己带来的玩具。
我和小龙的父亲一直沟通,建议他每天辅导孩子的家庭作业,以及多和孩子进行亲子活动。他每次都无奈地说:“老师,生活艰难呀,我不加班加点赚钱,怎么能供他读书呢?”我听着,心里拔凉拔凉的。多可怕的愚昧思想呀!
不过,小龙的父亲还是挺疼爱他的。看到小龙有一点进步,就给他买新鞋、新玩具。他在用自己觉得很不错的方式爱着自己的孩子。
尽管每次测试,小龙的成绩都不及格,但他是有进步的。每次发试卷时,我都会扬着小龙的卷子说:“同学们看吧,小龙有进步。”他就会屁颠屁颠地跑上来领试卷,脸上乐开了花。
班上的同学也爱帮助他,他不会做的习题,同学们都耐心地讲解,并且手把手地教会他。但是,每次放学后,小龙接回家,家长就放任他自由玩耍。有时他玩疯了,父母不出去寻找,三更半夜才回家。我跟父亲交流了几次,警醒他要注意孩子的安全。每次他都轻松地笑,说:“老师,农民的孩子没有那么宝贵的。”
时间就在孩子们的琅琅读书声悄然流逝,一个学年快结束了。咱们的期末复习也进入了尾声,同学们都井然有序地复习着。
那节下午的语文课,我让同学们当小老师,走上讲台,把书本的知识点写在黑板上,孩子们雀跃极了。轮到小龙时,他在黑板前停留了很久,什么都没写出来。他抬头望着我,那黑黑的眸子,在渴望我的宽恕。我笑着对他说,没关系,你下去吧。他乖乖地回到座位上,看着我的脸,淘气的嘴角往上翘。我知道,他已经喜欢上了这里,喜欢了这里的老师。
只是,有谁会料到,这是我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
6月21日早上,小龙的父亲打电话来说,小龙昨晚接回家后,就出去玩了,一直没回来。他们也找了一个晚上,一点音讯都没有。当时,我对着电话大声吼:“你们怎么当家长的?经常都这样放任他,生了他又不教育他。”
下午,小龙的父亲打来了电话,哽咽地说:“老师,小龙找到了。尸体在江面上漂着。”我怀疑我的听觉出现了问题,不敢相信,重复着问:“什么?什么?什么?”电话那端,传出小龙爸爸压抑着伤痛的声音——“小龙死了……”
霎时,我的眼泪脱眶而出。一个活生生的小精灵,昨天还对我淘气地翘嘴巴,今天就安静地躺在家人怀中,任他们撕心裂肺地痛哭。
后来,我们在警方的协助下,进行了观看当时的视频:小龙出了家门后,来到江边上玩,一会,脱掉了衣服,慢慢地走到江水里去。在水中自由嬉水玩乐,一不小,踩滑一只脚,整个人陷进了水中,两手不断在水面拍打、挣扎……
小龙的离开,在我的心灵恐慌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我相信,他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幸福快乐地成长。
我沉默了一年,在这一年里,我思索了很多。在2014年,各种机缘巧合,我代表学校和世界宣明会成功谈下了一个项目----关爱儿童。
很快,世界宣明会在学校附近建立了一个儿童妇女之家----小青苗计划。学校的孩子们都得到了世界宣明会的资助与关爱,开展的各种活动丰富了他们的生活,其中,社工向孩子们和家长们普及了很多安全知识,以及提供了很多家庭教育方法。让我感到欣慰的是,放学后的孩子们,有了一个安全的去处,在小青苗里,看书、写作业、做手工等。
每次放学后,在学校安安静静备课时,望向窗外,我仿佛能听到孩子们在小青苗欢快地笑声。
能为孩子们做一点事,身欢心甜。
奋斗之路,虽洒满了汗水,但我却能闻到路边花开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