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悲守穷庐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皮囊”
深秋那惨白的月光静静地洒在平原的大地上,也洒在这个小村庄的上空,照耀着立庄家的大院子。
月亮越升越高,清辉越来越淡,太阳从东边炮庄那一片房屋的屋顶上渐渐露出了半牙绛红,被起得早已经生火做饭的人家的炊烟熏得有些失了它该有的形状。
大地苏醒了,榆林村的村民也都从昨晚或深或浅的睡眠中醒来。到猪圈旁抽柴做饭的,牵牛到水塘边饮牛的,起得早的孩子们抓紧跟父母下地干活儿前的空档玩上一两个游戏,一切都是规律的,包括立庄的散步,立庄准点儿从大院的西门出来。他穿着盘扣的粗布灰褂子,双手负于背后,踱着四方的步子在前街上散步,渐渐走出村子,走到田地的路上,走到浓雾中,苍茫的白雾只有一抹灰色,远远看去,像一副写意的古风画,他继续向前走,直至完全没于浓雾中。前街玩闹的娃娃们的目光通常也会尾随着立庄直至浓雾深处,就像是魔法师说了一声“定”,他们就一直呆呆地矗立在原地,只有目光跟随者目标;实在看不到了,这时魔法师随手一挥,魔法解除,他们就转回目光继续玩耍。
等他在亦真亦幻的仙境中踱步回来,粗布灰褂通常会很潮湿,颜色也会更深些,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不大舒服,可是立庄不在乎。以前他可是穿绸缎的衣服的,潮湿了贴在身上更不舒服。小时候,立庄还是家里的大少爷,穿的是绸缎。后来财富重新分配,土地充公后重新分配了,绫罗绸缎的衣服也没有了,没了绫罗绸缎,哪怕是母亲织的粗布,衣服也要做成和原来一样的样式,要用传统的盘扣,不用生产线上批量产出来的没有灵魂的塑料扣。他低头看看灰褂领口那精致有灵魂的盘扣,满意地踱步回家,正好吃早饭。
立庄家的院子曾经是村里最大最好的,现在依然是最大的,但几乎是最破的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一套两进的院子,除了一家人居住的主院,还有南院和东院,南院已经塌地只剩半截儿土墙,东院还倔强地挺立着不倒。他们一家人居住的正院在以前砖包墙角是气派,而今墙角的青砖自顾自地彰显着曾经的辉煌,村里大部分人家都已经盖红砖的房子了,不再使用或者参用土坯,结实耐用不怕雨淋。
谁家盖房子,他会远远地负手而立,嘴里咕嘟着,“砖头砌得这么薄,夏天热冬天冷,这哪有土坯的房子,冬暖夏凉,住着舒服,现在这人啊!”
每年冬天来临之前,他都会叫上自家兄弟和泥,在里面掺上小麦壳,和用铡刀铡成寸许长的麦秸,然后在夏天雨季冲刷受损的墙面上修修补补。
那盖了新房子的人家就会对他说,“爷们儿,这房子年年这么修修补补的,年年受累,干脆扒了盖砖房吧。新房也亮堂。”他就会回答,“还是土坯的好,冬暖夏凉,住得舒坦。”别人笑着摇摇头走开了。他看着别人的背影,抻一抻自己的灰褂子,也摇摇头,现在这人啊!今年夏天的雨季尤其长,雨尤其大,因此他要修补的活儿也比往年多。
修补完外墙,他开始忧心另外一件事情——今年的收成。
春夏两季播种时,越来越多的人家买了种子站的育种,而他坚持要用自己家的留种。谁要是喊他一起去买种子,他就会说我自己留了好种子了,咱老祖宗一代一代留下来的种子多好,小麦馒头有嚼劲,棒面粥黄澄澄的,自带着香味。育种的粮食不好吃,产量高又怎么样,你家自己都不吃卖给别人,让别人吃这没有味道的粮食,简直是丧良心,现在这世道啊!劝他的人闹了个灰头土脸,嘴里嘟囔一句“不识好人心”。转身骑车自己去了。
夏天土地没劲儿了,很多人家都买化肥,上了庄稼就长得旺。立庄就在自家的猪圈里拼命人造有机肥,不停地往里扔些碎秸秆,每天挑两桶水倒到圈坑里。每每这个时候,猪撒着欢儿,狂奔下去,在里面滚啊滚,好似得到了莫大的奖赏。立庄站在圈边也很高兴,滚吧闹吧,呕成了黑泥好上地。
秋收的时候,别人一袋一袋地往家收粮食,立庄愤愤地冷哼一声,用育种,上化肥,到底是给人吃的,还是给牲口吃的!看看自己那橙黄的玉米,颗颗都似黄金一般耀眼,吃起来能不好吃嘛,转头也就不在意别人家比他多收的粮食了。拍拍灰褂子上的尘土,推起车把,往家里运粮。儿子大全在旁边推着助把力,感觉累了,就咕咕哝哝抱怨,“好多人家都买拖拉机了。”立庄就教育儿子,机械化有什么好的?把农村的传统都给破坏了,土不土,洋不洋的。
当别人家留下自己家吃的,把多出的粮食换得大把的钞票,而后,闲适自足地准备过冬的时候,他家挑出优种,留下自用的口粮,所剩无几了。这时,他突然有些心慌了,没有余量,就没有钱,就意味着没钱买不得不在集市上买的东西,更重要的是没有大全下个学期的学费!大全跳着脚,一边哭,一边喊,“又让我跟老师说宽几天,每次开学都这样,敢情不是你去丢人!”最后赌气地说,“我不去上学了。”甩下立庄,自己擦着眼泪跑出去了。
立庄蹲在门口的砖台上,在兜里掏出一张儿子用过的练习本上的费纸,撕成宽六厘米长十五厘米大小,撒上自制的烟丝,从一角斜斜地卷起来,最后把根部一拧封住,拿出火柴点燃,甩一甩,把火柴棒扔到了一个土堆里。烟燃起来,他猛吸了两口,一口气从嘴巴鼻子里吐出一大团烟雾,似把心里的不快随着烟雾一并吐了出来。村里的很多男人,甚至是之前喊立庄“大少爷”的长工都开始抽过滤嘴的烟了,立庄还坚持自己卷烟,一是卷烟便宜,更重要的是烟丝是自制,烟卷也是自己亲手卷起来的,哪怕是一支烟,也带着灵魂。那些整整齐齐挤在盒子里的烟都是流水线上的没有感情的人和机器做的。现在的人啊,怎么都喜欢那些没有人气儿的工业品呢。
立庄腹诽完了世风不古,思绪难免又转回到儿子的学费上,渐渐发起愁来!想他堂堂大少爷立庄的儿子怎能没钱交学费,那些原来自家的长工、佃户家的孩子学都还上得好好的呢,怎么都不能让儿子退学。把自己家的东西都寻摸一遍,看到锅盖时想到了办法,晚上就开始泡制高粱叶子——准备编锅盖。他说这可比集市上买的铝锅盖强多了,铝锅盖轻飘飘的,一冒气就鼓,编的锅盖不但不鼓,做的饭里,还有一股自带的天然的清香。
10个锅盖换得了大全一个学期的学费,但是大全已经上初中了,开始变得敏感起来。其实编锅盖换学费和卖粮食换学费本质上都一样,只是其他人家都是卖粮食换学费,唯独大全家卖编锅盖换学费,那么大全就和其他的同学都不一样了。大全在同学们感觉新奇而玩闹的笑语中,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一个同学说,“大全,你爸爸会编锅盖啊!”“编得可好了,我妈妈说我三姨最近买了一个,估计就是在你爸爸那儿买的,集市上也没有别人卖这种锅盖了!”同学们并无恶意,只是大全的头低下去,像是鸵鸟一样要把头埋进沙子里。成绩越来越不好,期末考试时退步了不少。
立庄看着儿子的成绩单忧心忡忡,他的儿子成绩怎么能比……那些人的孩子差呢!他问大全怎么成绩退步了这么多!大全只是沉默着不说话。思绪又飘到了同学们的无心之语上,然后就想到了下个学期的学费。抬起头,目露哀凄之色,“爸爸,我下个学期的学费怎么办?”这答非所问的一句话,问得立庄局促起来,一时间忘了自己是追问儿子成绩下滑的事情。下个学期的学费怎么办?冬天做了点手工,攒了点过年的钱,开年就开学了,没有别处的进项,少不得过年省检些,把学费挤出来。明年春天要么自己也去买一点种子?立庄犹犹豫豫地想着。那些人不会笑话自己吧,他们大概会说,看坚持着只种留种的庄稼,坚持不下去了吧,现在不还是得和我们一样!他甚至都看到了韩三咧嘴笑话他的大门牙,唉,过了年再说吧。“下个学期的学费已经给你留出来了。”这时他又想起来这次谈话的目的,大全这一问一闹,似乎他也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了。他拍了拍褂子,捏了捏领口的盘扣,心里稍稍安定些,起身走到门外,半倚在门口的砖台,一水的青砖,这还是爷爷造房子时砌的砖台,靠上去那感觉——为曾经的辉煌而自豪。然后,他卷了一根土烟,一阵吞云吐雾,胸中的郁闷疏解了很多。大全透过窗子,看着烟雾缭绕中慢慢又现出自得之色的父亲,眼中氤氲起来。
因为要省检,立庄家的这个年就过得尤其简单。立庄说,现在不都提倡节约吗?大全妈妈说,提倡节约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现在人都讲究物质丰富多彩。立庄说,再多彩也都是没有特点没有灵魂的工业品。再说提倡节约的时候,咱没节约,正好儿现在补上这一课。立庄的母亲给立庄做了一件新褂子,交给他时说,娘这眼睛花得快看不见了,以后拿不起针,也盘不了扣了,这是最后一件了,你仔细点儿穿。立庄抓在手里,心里觉得沉甸甸的,又有点怅然若失的感觉。大全的妈妈拍拍儿子身上有点儿显小的去年的风雪衣,轻轻叹了口气。一家人,只有立庄有一件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
虽是寒冬,立庄每天穿着新褂子准点去散步。就像当年祖父父亲去视察长工、佃户们的劳作一般。无人能知,每天立庄散步时遥想着祖辈父辈的辉煌他都想些什么。
孩子们手里都有鞭炮,唯独大全没有,开始还跟在孩子们屁股后面跑着玩,捡几个没有点燃的炮竹放着玩,后来就觉得没有意思,就不出门了。呆在家里,听着三不五时响起的炮竹声,听着孩子们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的喧闹声,他觉得自己被那扇门和孩子们的欢乐彻底隔开了。对于大全来说,他们家的这个年过得尤其没有半星年味儿。小时候对父亲坚守的传统,大全发自内心的崇拜,随着年龄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不能理解父亲。外面没有嬉闹声的时候,大全一个人,走到池塘边,波光粼粼的水面早就被厚实坚硬的冰面取代,大全走到冰面上滑了起来,越滑越快,越滑越刺激,停不下来。岸上有人喊“大全,大全”,他也听不到,只是自顾自地在冰面上滑着,他张开双臂,快速地滑着,没有任何束缚,就像飞起的鸟儿一样自由。岸上喊大全的小伙伴,见大全不回应,咕嘟了一句,“这有什么好玩的,这么半天了他也不累。”然后跑去找其他小朋友玩了。
开学的时候,大全拿着立庄给他的学费,紧紧攥在手里,恋恋地看着奶奶爸爸妈妈的面孔,慢吞吞地推着车子出了家门,开始时还不时地往家的方向回望,后来就坚定地一直往前骑了。大全的妈妈跟立庄说,儿子今天出门时感觉怪怪的,我这右眼皮老跳,不会有什么事儿吧?立庄停下准备迈出去散步的脚,哪里奇怪了?我没觉得。这么大人了,都比你我高了,能有什么事儿,别疑神疑鬼的。说完,背起双手出门散步了。他心里琢磨着老婆的话,他也感受到了儿子与以往的不同,神情间好似有些歉然,不过他想儿子大概真的长大了,懂得了父母的不易。
等到晚上孩子们都放学陆续回家了,立庄一家左等右等都不见大全回来,一家人都慌了起来。大全的奶奶不停地抹泪,立庄夫妻二人分头问了大全所有的同学,有人说一天没见着大全,有人说早晨上学的时候见着了,后来就没见着过。大全的妈妈几乎是扶着墙才勉强走回了家,立庄也如同醉汉一般,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回家,夫妻二人谁也不说话,形容枯槁,家里只闻得大全奶奶的啜泣声和哀叹声。不知过了多久,大全的妈妈才说了句“早晨我就说他怪怪的,你还说我疑神疑鬼”,声音像诈尸似的吓人。立庄一个激灵,也从漫无天际又毫无方向的忧思中回过神来。儿子早晨确实有些怪,他懊悔不已,如果早晨就拦下他问问,或许事情就不会这样了,一定不会这样。他痛苦地把双手插着头发间,死死地拽着,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他的负罪感,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负罪感从何而来。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他终于恢复了些理智,不再像母亲和妻子一样,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中,他开始翻找儿子的东西,既然有征兆,说明他有打算,既然有打算,那就应该有点蛛丝马迹。
终于,在儿子初二上学期的语文书里找到了一张纸条,这本书就放着最上面,纸条有一部分搭在外面,它在那里就是让人方便看到的,在昏暗的灯光下,它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似乎在诉说着自己的哀怨——都这么明显了,你们怎么花这么久才找到。纸条上写到:爸爸妈妈,我拿着学费出去找工作了,挣了钱再回来。
大全的妈妈哭成了泪人,哀怨的眼光死死地盯着立庄,那眼神好似在说,看看你这些年都干了些什么?满眼都是失望和怨恨。立庄低下头,一滴眼泪掉在了母亲为他做的新褂子上,他撇了下嘴角,无声地笑了笑,嘲弄着自己,儿子小时候多么崇拜自己的手艺做出的传统玩意,也对自己坚守的主张赞同甚至是仰慕。不知从何时起,儿子变了,变得……变得和那些他瞧不上的俗人一样了。
大全的出走给这个贫困的家庭笼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大全的奶奶一向对儿子的观念很认同,但自从家里再也听不见孙子的声音,就开始埋怨儿子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没有立起来,要不是太穷,孩子至于离家出走吗?大全的妈妈不埋怨,甚至自从儿子离家出走,她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只是她的眼神比大全奶奶的抱怨话还让立庄难受。不知不觉间,立庄竟生出不少白发。
立庄现在散步不那么准时了,也不每天都去了,一丝不苟的形象也荡然无存。看着他的背影甚至有些佝偻,村里人觉得可怜,“真是的,怎么就这样了呢。”也不知道说的是立庄佝偻的后背,还是他家突遭的变故。
天还有些微寒,还没到下地干活的时候,一天村子里来了个收旧物件儿的人,村里有老物件的人家纷纷搬出一个瓷瓶或者翻出一件压箱底的绣衣,这个买卖人他自己说买了这些老物件是给人家拍戏的做道具的,不管真假能换钱的赶紧换钱——瓷瓶放在自己家里打了可就一分钱都没有了,绣衣日常也穿不出门了。立庄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衣服收吗?”那个买卖人上下打量了几眼立庄,倒不像是看衣服,更像是看立庄这个人。立庄也不在乎,又问,“这衣服收吗?”买卖人哈哈一笑,“收,当然收。”立庄说,你别走,我回家换了就来,家里还有件旧的,一并卖给你。立庄匆匆回家,换下来新褂子,又把前一年的旧褂子也拿上,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在碗柜的最底层拿出一个装米的瓮, 这个翁看上去笨笨的,细看却很古朴,不失雅韵。立庄听父亲说过这个瓮的来历,这是他们家传了几代的物件,也是家里最值钱的物件,哪怕是儿子的学费没有着落的时候,他都没有打过这个瓮的主意,这个瓮和这个房子一样,是他们家辉煌过的物证。只是儿子现在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这个物件……立庄咬咬牙,左手抱着两件衣服,右手拎着瓮再次来到买卖人面前,买卖人看到立庄手里的瓮,眼睛立刻流出神采,不似刚才看他像看古董的眼神,现在买卖人眼里只有立庄右手里那件真正的古董。立庄家一件盛米的瓮卖了几百块的消息一时就传遍了村里,村里人看立庄的眼神好似又回到了以前,满是崇拜和尊敬。如果之前,立庄对这些眼神肯定特别受用,但现在,他心里只是冷冷地算计着怎么能使这些钱生出更多的钱,去他的传统不传统!
立庄用那笔钱买了育种,买了化肥,每天在地里盯着庄稼的长势,他家地里没打除草剂,也一棵杂草没有。秋天收了粮食,留下吃的,剩下也卖了钱,他们家也有余钱了!够大全几个学期的学费呢,可是大全在哪儿呢?立庄自责没能早点攒钱,让儿子顺顺当当地上完学。他后悔也没有用,儿子也听不到,也回不来。
自从卖了褂子,立庄就不散步了,他更不到人群里跟别人聊天。他现在唯一的兴趣就是种地收粮食。他们一家人每天到点做饭到点吃饭,又默契地谁也不说话。时间长了,村里人都怀疑他们一家人集体哑巴了。
几年来,立庄由最开始的焦急愧疚,到后来期盼着儿子没准儿哪天就回来了,到最后一次次失望后的麻木,不再念想,只机械地种地、卖钱、攒钱。
有一天,外面喧喧嚷嚷,开始有人喊,“是不是大全回来了?”再后来有人喊,“是大全回来了,是大全回来了。”一个人一个人喊下去,就传到了立庄家门口。立庄缓缓地站起身,木讷地看看母亲和妻子,她们也怔怔地望着他,眼神里都有一丝惊喜,更多的是不可置信。
直到听到大门吱呀一声,他们几个立时都想要冲出去,又一下子都堵在了门口,谁也出不去。一个高高的年轻人已经站在了院子中,年轻人穿着干净利落,一件白衬衫,雪白雪白,衬得皮肤也白白的,不像个农村人,头发梳得整齐,右手拎着一个橘色的提包,是皮的。来人正是出走了几年的大全,看着挤成一团的三人,大全紧走两步,把皮包放在门口的砖台上,一下子抱住了他们,然后几个人又都退回了屋里。
院子里半院子跟着大全进来的人,看着一家人哭哭笑笑,他们也跟着落了泪,一边抹泪,一边说,“这回好了,这回好了。”
一家子都住了眼泪,院子里的人也都散去,立庄立时想起一件事,走到衣柜旁,手伸到最底层的被子下,悉悉索索掏了半天,大全正在纳闷父亲在干什么,立庄就转身回来,手里捏着一个存折,递给大全,“孩子,是爸爸对不起你,你走了,爸爸才想明白,守着这个破窝子是我的心,让你跟着爸爸………”他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着,一脸愧色。大全也再次红了眼眶,“爸,过去的事儿了,咱不说了。不闯一闯,我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大。”他把立庄的手推回去。出门把砖台上的皮包拿进来,拉开拉链,又拉开内侧的一个夹层,也从里面取出一张存折,“爸,用不着你的,这几年打工挣得钱都在里面,明儿就找人盖房子,我要盖一所榆林村最气派的房子,你们都住进去,让这些年瞧不上咱家的人都开开眼。”大全的奶奶、妈妈和立庄三人看着大全,一会哭,一会笑。
等到家人的情绪都平静下来,大全得空细细审视着这个家,比走前更加破败不堪了!屋里也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什,旧得几近腐败,破得残缺不全。他要尽快把新房子造起来,这个老房子真是没法住了。
大全把坍塌的南院清理出来,果然造了一所榆林村最气派的房子,在一个晴得没有一丝云彩的日子,大全在门口足足放了十挂三千响的鞭炮,噼里啪啦响个不停,比人家过年、娶媳妇的都喜庆。村里人都无不艳羡地说,“立庄有个好儿子,他家又起来了。”看看高房大屋,大全的奶奶和妈妈喜欢的再也不回老屋。新房子宽敞明亮,立庄也喜欢得不得了,只是他内心深处总觉得空落落的,没两天,他就自己搬回了老屋,他自言自语“还是老屋住得舒坦”。
大全说父亲是被过去困住了,才不肯从老房子里搬出来,他也只得年年陪着父亲铡秸秆、和泥、修房子。
这一年夏天雨水尤其大,老房子在风雨中看起来那么羸弱,大全再三劝父亲搬到新房里,以免不测。立庄还是坚持不搬,大全只得天天观察,揪心不已,日子终于放晴了,他才稍稍放得下心来。躺在土炕上,看着窗子照进来的明月,立庄心里也一派清明,自己还躺在老房子的炕上,那自己的坚守就不算输。然后,他满意地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回到了没有泊来品侵入的过去。
第二天,立庄的老房子坍塌成了一片废墟,里面还有已经成为过去的立庄那羁旅一生的皮囊。
后记:大全后来在村里包地,做起了有机田的开发,自培有机肥,杀虫也用中药成分的药水。人们越来越讲究食品健康,大全的粮食、蔬菜都供不应求,这个家庭再次发迹。这也算是继承了父亲的遗志,完成了立庄终生的夙愿——体面地传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