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到骨子中的教养：我看不得别人的难堪和窘迫

众所周知，一战以德国战败告终。1919年，战争交战双方在法国凡尔赛签署了《凡尔赛条约》。亚瑟·贝尔福伯爵（Arthur Belfour）是英国当时的外交大臣。他回忆说，德国谈判代表卜洛克多夫·朗超（Brockdorff-Rantzau）对条约条款十分愤怒，当条约被递到他手里签字的时候，他甚至没有站起来接。有人问亚瑟，“卜洛克多夫始终都没站起来吗？” 亚瑟回答：“我不知道，我看不得一位绅士身处难堪和窘迫。”（I did not notice. I do not stare at a gentleman in distress）

二战时候，英军击沉一艘德军战列舰。英军情报处得知这个消息后，要求当时的英军指挥官提供一张德国军舰沉没的照片。这位贵族出身的军舰指挥官说：“你知道，你应该知道，不管怎么说，英国绅士是不该对着一个下沉的船拍照的。”（Well, you see, you must see, well upon my word, well after all, an Englishman would not like to take snapshots of a fine vessel sinking）

“教养”这个词，人人都会说，人人都能在某些场合“表演”一下。不过，教养的真还是假是可以通过一个人行为的某种细节辨别出来，比如，当你面对身处不幸或窘迫或难堪的人时，你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态度。

记得我在英国读书的时候，班里有一名英国同学，说话结巴，很严重的那种。这位同学虽然表达有障碍，但却喜欢在课堂上踊跃发言。有时一句简单的话，他要憋住了劲才能说出第一个字，然后停顿反复再停顿再反复很多次。每到这个时候，课堂上寂静无声，所有的英国同学都低下头，没人表现出厌烦，更没有人流露出嘲笑，大家只是表情凝重的低着头。老师认真注视那位同学，表情中带着真诚的鼓励，耐心地听着学生把话说完。

我在国内从小学读到大学，在不同读书阶段，班里总会有也有一两个说话口吃的同学。不知道现在学校的情况如何，我读书的那个时候，轮到说话口吃的同学发言，他们总要遭到同学的哄笑，哄笑中可能也包括曾经的我吧。而一些老师也表现得十分粗暴，他们会着急地打断学生继续说下去。在高中和大学的课堂上，我以及很少看到再有口吃的同学主动发言了，因为这些人被嘲笑了十几年，性格变得十分内向，不敢也不愿在公开场合讲话。

几年前看一部电影，叫《国王的演讲》。电影一开始，女王的父亲，当时还是约克公爵的乔治在体育场代表他的父王发表演讲，可他的口吃让他对着麦克风，就是说不出话来。镜头切到体育场的群众，大家开始出于礼貌，注视着亲王，当看到亲王如此窘迫时，人们把眼神落到地上，有人合上眼，人人脸上露出凝重的表情。我想，这就是“I do not stare at a gentleman in distress”的传统吧。

公爵演讲的时候，人们开始还是致敬的遥望公爵 I do not stare at a gentleman in distress

几年前，有一个张绍刚主持的叫《非你莫属》的招聘类电视节目。其中一期，一个海归作为应聘者出现在舞台上。不知什么原因，这位应聘者在现场被从主持人到嘉宾不停挖苦和奚落，最后晕倒在台上。那时，现场充满主持人夸张的呼叫和台下观众嘲讽的哄笑。不知别人感受如何，我从未把那期节目看完，因为看着一个身处窘境中的人被羞辱，就好像我自己也被羞辱一样，不忍心看下去。

尊严在我国是一个十分昂贵的东西，昂贵到大概只能用不菲的金钱和稀缺权势来换。没有金钱和权势，平常人被奚落和嘲笑是时常发生的事情。当人在疲于奔命中还要时不时被奚落和讥讽，尊严又算不得什么了。与此同时，还有谁会那么在乎别人的尊严呢？英国贵族查斯特·费尔德在给儿子的信中有这样的训导：“你可以批评一个人，但永远不要羞辱一个人，尤其不能在妻子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更不能在儿子面前羞辱他的父亲。” 写到这，想起前一阵发生在山东的辱母杀人案，我彻底无语，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最近热播的电视剧《人民的名义》，其中有这样的一个片段：一组反贪调查人员调查北京某处长的贪腐，他们在处长家外面等了几个小时，为的是不让处长的妻子和孩子看到自己丈夫或父亲被调查时的窘相。我不知道真实生活是什么样子，但我为电视剧编剧做如此情节的安排点个赞。

我家小区有一对不幸的夫妻，年纪刚过50，双双半身不遂。每到阳光明媚的时候，这对夫妻会到小区晒太阳。他们一前一后，慢慢挪动脚步，做出在某些人看来滑稽可笑的动作。有次，我远远看到他们向我这边挪动，我早早让路，目光朝下，刻意躲避可能与这对夫妻目光的交汇。待他们走过，我抬起头，看到了这对夫妇的保姆。我的目光恰好和这位保姆的目光相碰，这位保姆看见我，脸上挂有对这对夫妻的嘲笑和讥讽。那个时候，我内心对这位保姆生起深深的厌恶。对深陷不幸或窘迫的人，你可以冷漠，可以视而不见，可以不出手帮助，但你不能嘲弄，更不能侮辱。

写到这里，内心有点沉重。“I do not stare at a gentleman in distress”应该成为我们每个人融入到血液和骨髓里的品质，它很高贵，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