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照相馆的故事
七月初,我打算找一份工作,顶着南方的酷暑,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到一家小小的照相馆门前贴有招工启事,便走了进去。老板娘客气的让我有点不知所措,我以为遇到一个好老板。
故事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发生的。
这份经历使我明白,现实世界的无奈远远超出你的想象。
每天早上八点,几个店员从不同的街区赶来这间照相馆上班。这是一间小小的店面,没有窗户,没有厕所,只是一间狭长的房间。拍照间在后半段。因为我是新来的,所以早晨搞卫生的工作自然落在我头上。这大概也是很多地方共同的规则。
在门口接一桶水,拿抹布把玻璃展示柜,复印机,电脑,统统抹一遍。而另外两位老员工,总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吃着早餐,看着我搞卫生,与我并无太多交流。我也小心翼翼着,生怕破坏了这份诡异的默契。
因为有太多东西需要学,再加上自己本身也不是很机灵,所以几乎整天都是处在一种边学边挨训的过程中。
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每天都很压抑,一天九个小时简直度日如年。那阵子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出奇的忙。每天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会发五花八门的事情。
从最简单的事情开始学起,就是复印。之后就是熟记各种业务的价格,学习拍照,拍证件照、生活照、以及大人小孩的艺术照。最后就是比较高难度的PS了。
去那边一个月,都没有人真正教过我如何做证件照。我以为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教我,不用着急忙慌。
直到有一天,我替一位客人拍完身份证照后自然而然地将内存卡放在坐在电脑面前的老员工之一的婷婷面前,说了声:“小一寸,快照”之后,坐在柜台里的老板娘表情惊愕地看着我,问了一句,你不会吗?我如实地回答倒,我不会,没有人教过我。
没想到老板娘的表情更难看了,反问我,你为什么不学?这里这么多人,随便请教谁都可以,你都来一个月了,怎么什么都不会·······
当时我就愣在那里,一时竟无言以对,想不到自己为店里做的事在老板娘看来一文不值,她的一句你为什么不学呢?把我打回原形,彻底否定了我的价值,原来我在一个资本家眼里是如此一文不值,我是不是还应该感谢她留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在店里蹭饭吃而没有赶我走呢?
那段日子,每天傍晚下班后,我都会在出店门之后,边走边长舒一口气,累积了一天的憋屈和无奈,只能让它随风消逝在无尽的天空里。我觉得那时的天空是灰色的,看不出任何悲喜。
夏日的故事总是漫长而燥热,我的夏天也不例外。在此以前的人生中,我从未像这段时间一样怀疑过自己,甚至否定自己。长久以来的社会经历和经验给我累积的一点点自信在这里被击溃,被幻灭。我开始质疑自己的智商,甚至开始怀疑人生。
这种局面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从新员工阿平的到来开始发生改观。
阿平今年十九岁,比我小一岁,可是她的行为方式总让我感觉她比我小很多。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单纯的女孩了,甚至带有一点点傻气。
第一天的工作结束后,阿平提出让我和她一起去坐会儿再走。
我们盘着腿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她告诉我她很不习惯这里,感觉精神都是紧绷着的,不敢相信别人,除了我。我笑着看着她,只说一句,日后你就适应了。
天不会永远都是灰色的,海也会更蓝。
阿平告诉我,她有个男朋友,比她大五岁。他还有个女儿,目前正在处理离婚的事。我听后感觉有点错愕,感觉这明显是个多情已婚男诱拐少女的故事,正犹豫着要不要让她看清楚人再爱。
可我看她的眼神,明显闪着幸福的光芒。
一个下暴雨的下午,我正在上班,阿平来找我(我俩班次不同),把我叫出去说话。
大雨过后的街仿佛被洗劫过一样狼狈,我抬头看她,刘海都湿透了。我看着她,等她说话。她缓缓开口,问我可不可以借两块钱给她坐公交回家,眼神闪烁而无助,刺痛我长久以来麻痹的灵魂。
我从口袋摸出两个硬币递给她,然后问:
“你怎么了?”
原来是这样,前一天是情人节,阿平早就计划好这一天休息,安排了一天的行程,白天和她男朋友去水乐园,晚上去餐厅吃饭。可是事情并未如她所想的一样发生。这一天,整整一天,她都是在她所谓的男朋友家的床上度过的。并没有鲜花巧克力,并没有水上乐园与烛光晚餐。
对了,有的是第二天雨中奔向药店买一粒避孕药,花光身上所带的钱,然后狼狈地问同事借两块钱坐公交车回家。
如此情形我早已料到,便问她,你还能感觉到他是爱你的吗?好像一切已经很明朗了吧。她不说话,低着头,眼眶红了,像只受伤的兔子,我继续问她,是时候该做出决定了吧?许久,她才轻声回答道,我再考虑一下吧。
暴雨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强烈的阳光取而代之。无私的光芒可以照亮世界最阴暗的角落,却永远照不进某些人的内心。
我决定从此沉默,不再过多的过问。
然而日复一日的生活,总让我有很多不同的发现。也许是有意,也许是无意。
一次婷婷在打电话,说着她那拗口难懂的家乡话,她也知道并没有人能听懂多少,所以当做没人在。然而我听得懂。我似乎听到她说,他以前就是这样,被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我已经打算好了,你们都不要劝我了,我也劝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一切都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似乎明白了什么。
果然,第二天她借走了店里的印泥,说拿回家用一下。另一位老员工开玩笑似的对她说,你不会这么快就决定签字了吧?不用再考虑一下吗?
果然印证了我的猜想。
回家的路上,我看着人来人往的天桥,在想,这世上有多少人背负着秘密行走在路上,也许前夜哭肿了眼睛,第二天却仍打起精神上班。多少人渴望逃脱婚姻这座坟墓,又有多少人渴望拥有坟墓,不想死无葬身之地。有多少人拥有着却不知道珍惜,辜负他人的真心,伤人又伤己。
若不是那次电话,我永远也不知道婷婷正在经历什么,她隐藏的太好了,仍然乐观,仍然微笑,仍然忍受着告强度的工作。只是,从没听她提起过她的丈夫,只知道她比我大六岁,有一个刚上幼儿园的儿子。
无法给予她语言上的安慰,只能做到说话避免提她的家事,故意说些搞笑的事情逗乐她。这样,即使她深夜里可能会 心痛到落泪,白天还是能暂时忘却伤痛。这样已足够。
日子一天天过去,漫长的夏天终于接近尾声。
走在洒满落叶的公园小径上,我时常思考爱情的真谛,婚姻的意义,人生的价值。总是得不到答案,像深秋清晨的浓雾,看不见咫尺的前方。
白露过后,店里来了一位更年轻的姑娘。她叫阿静,比阿平还要小一岁。只是,她并没有少女的轻盈清爽,无论是体态还是气质。
一次聊天中,我随口问了她一句,有没有男朋友,她当时就说没有,然后求介绍之类的。她还告诉我,在她的家乡,很多像十五六岁的姑娘都已经生孩子了,孩子生完给婆家带,自己再出来打工,因为太穷了。
因为一次帮客人传送文件,我帮客人拿手机加她的微信,偶然间瞥见她的朋友圈,全是她抱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孩子的照片,配的文字是妈妈想你,妈妈工作很辛苦,宝宝有没有想妈妈之类的。当我回到家再点进去时,已经是一条横线,什么也看不见了。
原来是这样,我觉得好笑,还真是会隐藏。她之前所说的那种人,原来就是她自己。
仿佛有了巨大发现,却只能装作一无所知。
一瞬间我觉得自己背负了太多,转而又觉得这一切与我何干。
然而我本身也背负着秘密,我是在校大学生,却欺骗所有人我打算干长期,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就找不到工作,我就挣不到钱换手机。
但是这个秘密直到走的那一天我也没告诉任何人。辞职的理由是我不想干了,想回去学点东西。说完之后我明显感觉到老板娘复杂的脸色变了,她问我是不是非要走,能不能留下。回答是:“当然不能。”此时我居然有种报复的快感,似乎两个月以来所受的委屈都值得了。我不想说出真相,因为我宁愿她无奈而不是愤怒。
我走后没有任何牵挂,心想总算脱离了这里。即将走的那几天,我一直沉浸在解脱的喜悦中,然而阿平却总是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非要离开,说我是她在这里仅有的朋友,还发朋友圈说你走了,我只能孤身一人。并配上一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拍的我的照片,当时我的心情竟然有点不是滋味。我告诉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会遇到很多人,总会有那么一个,比我还要懂你。
最终我还是走了。在学校里,我每天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看想看的书,然后上一节喜欢的课。闲适而惬意。只是偶尔会想起她们,不知道她们过的怎么样,总是希望一切可以朝好的方向发展,即使我们萍水相逢。
北方的秋天早早地到来,一下火车就感觉到强烈的冷空气,令人精神一震,头脑迅速清醒。我也已换上了舒适的秋装,把南方的燥热远远抛在脑后。
海水不会倒流,时间也只会往前走。每个人都在被生活推着向前走,频频回头的人注定走不了远路,我早已淡忘那段时光,只是偶尔想起,会挂念她们如今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