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爸爸和摩托车
一
初中的时候，爸爸买了一辆摩托车。
我喜欢坐摩托车。
双手撑在座椅后的行李架上，抬头看蓝天，白云在后退，风拨弄着额头前的头发，拂来拂去有些痒。
有时候低头看急速后退的路面，不知谁丢在路上的饮料瓶嗖地过去，看不出它是什么味道。
偶尔瞥见爸爸后脑勺的白头发，就开始数起来，一根，两根，三根……
下雨的时候，我和爸爸披一件双人雨衣，我就看雨水滴到雨衣上，往下淌。
在摩托车上对话，我需要身体前倾凑到爸爸耳朵旁，爸爸不用动，风就能把他说的话吹过来。
但有时候他会转动头，冲我说：“风大，靠着我。”
我就把撑在行李架上的手收回来，搭在他腰间，脸贴在他背上。
有时候路程较远，睡意来了，就用力些搂着爸爸的腰，靠在背上打瞌睡。
爸爸没有主动让我骑过摩托车。有时候摩托车静放在院子里，便忍不住跨上去试一试。按照记忆中爸爸的动作尝试几次，便可以在院子里转圈了。
突然，爸爸来了。不敢笑，不敢说话，也不敢停，继续机械地转圈，等着爸爸的反应。
“小心点，不要骑到马路上去。”
如释重负，赶紧回答：“好。”
于是继续转圈。
有一次和朋友约了打篮球，球场在不近的初中。但是天空一直阴沉沉，我让爸爸送我去，爸爸说快下雨了，虽然我心里也在犹豫，但仍固执地坚持，一副你不送我就自己走过去的架势。爸爸只好扔下手上的事情，发动了摩托车。
快到球场，我伸起脖子张望，一个人都没有。我心里责怪起那群朋友来，哪怕他们中有一个人出现在球场，我也不至于尴尬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爸爸抱怨了一句：“早和你说过了，快下雨了怎么会有人？”
调转车头就往回赶。
回家的路上开始感觉到零星的雨滴，我心跳得很快，祈祷雨千万不要下大，但是祈祷没有一点效果，我一边看着雨滴打在爸爸头发上，一边在等着爸爸发脾气。但爸爸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加快了速度。到家后，我撑着爸爸的肩膀跨下车，像是被判了无罪释放，心里满是畅快。
二
后来，家里有了小轿车，摩托车被丢弃在角落里。
我和爸爸说话，再也不用身体前倾凑到他耳边了，也不用慌慌张张拿出雨衣裹在一起了。
但是，那么近地数着爸爸的白头发，看他脖子上的纹路，也不会再有了。
摩托车渐渐被遗忘了。
和摩托车一起被遗忘的，是从爸爸身后拥抱他的感觉。
我和爸爸都不擅长热烈的表达，拥抱的动作，离开了摩托车，似乎是不会发生了。
我和爸爸之间向来沉默，交流很少。但是每次和他坐在摩托车上，身体温柔的接触，或只是安静地从后面看着他，都让我感觉他就在我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
等我去了大学，爸爸也忙着经营生意，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变得很短。坐在车里，我收起手机想和爸爸聊聊，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从摩托车到小轿车，好像是一个隐喻：我从爸爸的身后移到了和他并排，接下来就是不可避免地把他甩在我的身后。长大就意味着我和爸爸的之间的距离终究要不可逆转地被拉大。
但我又无能为力。
我有点怀念摩托车了。
三
上个暑假我和姐姐还有堂弟堂妹都回家，姑姑要带我们去漂流。从高高的山上顺着水道漂下来，听起来就很刺激。爸爸在大家兴奋的气氛里对我说了句：“你从小胆子就小，还是不要去了。”
听起来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当着大家的面说这句话，我有些不高兴，爸爸便不再说了。
第二天早上，出发之前，妈妈过来和我说：“小时候带你去游乐场玩空中转椅，你下来就吐，还病了一个星期，漂流听起来多危险，但你又这么想去，我和你爸爸琢磨了一晚上，今天他和你一起去，我在家照看店。”
我不敢相信。
高三毕业以后，我总是向爸爸提出来组织全家旅行，有几次甚至在是央求他了，但爸爸每次总是拒绝，理由总是那一个：店不能关门。
自从爸爸回来做生意，十年过去了，除了出差和逢年过节回乡下，爸爸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店。
我本可以拒绝这个决定，爸爸和妈妈的担心显得那么多余，再说去了爸爸又能在安全上做什么？
但我没有这么做。我感觉心里有一处一直被忽略的角落正在温和地发烫。
在大巴车上，爸爸接了不少电话。听到他说“我今天出差，你打我老婆电话”时，我笑了。
站在漂流的起点，我劝爸爸体验一把，他推辞了，说怕感冒。我想，大概是这次的娱乐来的太突然，他没有来得及做好准备吧。
回来的路上，爸爸很快就睡着了，发出轻轻的鼾声。慢慢地，头靠在了我的肩上。
不曾有过的感觉。
我愣了几秒，随后轻轻地移动身体，找了个让爸爸靠着更舒服的姿势。
这算是我央求了他这么多年后，他的第一次旅游吗？
我转动眼睛看了一看并排座椅上的人，他们也睡了。
那就让眼泪流下来吧，只要不出声就好。
摩托车退休了，但那个让我贴在他背上避风的爸爸，不是一直在我身边吗？
四
春节里，爸爸喝醉了。撑着桌子去拿水喝，却把杯子打翻了，水洒在了衣服上。
我过去架起了他，面对面托着他的腰，让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身体稍微后倾，后退着缓慢地把他挪进了房间，和他一起摔在床上。
我看见了他的白头发。
爸爸和白头发距离我这么近，就像以前坐在摩托车上。
那以为遗忘了的也以为不会再有的感觉，又回来了。
终有一天，我要把爸爸留在身后，我会越走越远，但是只要我一转身，一定能看见爸爸，就像这一刻的我和他一样。
爷爷过来了，笑着说： “都能架得动爸爸了。”
我也笑了。
是啊，摩托车退休了，爸爸老了，是时候我去给他一个肩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