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电影院
老城拾忆3
壹
新中国取代老中国后,几乎所有事物都以“人民”冠之,大至人民政府,小到人民邮票,不大不小的人民电影院,是人民喜欢去的地方。
在定海老城,人民电影院的遗址有两处。
时间久远,最远的一处人民电影院在人民路上,最近一处在原人民广场上。人民广场的人民电影院被拆毁后,打包成一个吃喝玩乐购办的综合楼,与人民广场“人民”被消失的命运一样,人民电影院也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综合楼内某层楼里割成几个放映小厅。你每看一场电影,走马灯似的在过道上转,问在哪个厅哪个厅?坐在百来个座位的放映厅,恍如二十年前路边录像放映室看毛片,当然,高级了许多。
在定海,已经没有独立建筑的电影院、剧院以及其他单项文化建筑。每一处所谓文化设施都与吃喝购贸绞在一起,成为大杂烩。人不知道你是去电影,还是去宏图三胞。在国外小城镇,走一段路,会遇上一个博物馆或读书馆;再走一段路,又会见到一个展览馆或电影院或戏院。定海或在舟山任何街道,这场景已经不可能遇上了。电影厅找不到电影院感觉,就如客厅里看电影不等于电影院看电影。
最早的人民电影院在定海人民路一个叫“半路亭”的地方。半路亭离我家的和平路不远,同属一个居委会管辖。人民电影院风格有点像同年代建造在人民广场的舟山剧院,正门开在山墙中,长长的,用青砖砌成。右侧是另外搭建的像防空洞一样的售票处。售票处很深,有点幽暗,像简陋的教堂。防空洞一样的售票处其实很人性,电闪雷鸣,暴雨倾盆,买票者安然无恙。
电影院正门两侧的山墙上,贴着电影海报。海报是电影院美术职工手绘的。一张电影票一角二分,可以买四张大饼或三根油条。看电影是向父母提出的一种奢侈要求,要在零用钱上下点积攒功夫。如逢好电影,街头巷尾显得踊跃,先睹者都会传诵,排队买票像去买上海船票一样要开后门。特别是放内部片或批判电影,一票难求。记得当年放《啊,海军》《山本五十六》时,第一次体会到社会主义的特权。直到二十年后,我才在VCD上看到这两部内部电影。
在人民电影院看的电影,不如在九号码头露天电影看得多。文革晚期,露天电影少了,去电影院次数就多了。在半路亭人民电影院的最后岁月,放映了两部的日本电影《沙器》和《泥之河》,特别后者,景象历历在目。也许,就是这两部电影启蒙了我的审美,对我的人性进行了第一次扫荡,虽然已经二十出头。
贰
人民电影院左则是利民居委会,居委会临街的门面是半路亭著名的馄饨店,一生中恐怕不会再有比半路亭馄饨更好吃的馄饨了。馄饨的包皮清澈透明,与馄饨相配套的还有大饼油条。如果来不及吃早饭,母亲给我几分线。在柴油筒改制的大饼筒内,筒内煤炉火红,筒壁沿内圆一个个贴满大饼,烘烤一阵子,如有了焦味就可以铲下了吃。现在想来,大饼筒内生火的是煤球,大饼其实就是煤气熏烤成的。也许是煤气透进大饼,也就有了怦然心动的香味。哪有现在,吃啥怕啥的。
电影院右则是一条笔直弄堂,看得见弄堂尽头静静的河流,河的对岸是田野,越过田野就是我的小学堂。弄堂南侧就是人民电影院,北侧是定海食品厂。食品厂只生产饼干和小糖,小糖一分一粒。高级小糖,如软软的高梁饴,雪白的大白兔奶糖,食品厂是生产不出的,那要从上海带过来。在吃食都要凭票的年代,在和平路16号院子,我独羡慕在这家国营食品厂工作的邻居。
人民电影院的木制座椅,分两排,不像舟山剧院分三排显得有气派。夏天闷热。从头顶长长吊杆垂下来的电风扇旋转着,仿佛时刻要掉下来削掉脑袋。风扇不给力时,冰厂就会运来像柜子那样大的冰块来降温。闷热夏天,人们踏着水渍进场,然后感受冰块与电扇带来的凉意。
有部叫《天堂电影院》的外国片子,讲述一个小镇电影院的过去,托纳多雷导演把昔日小镇电影院说成是天堂电影院,难道这消失了的小镇影院是少年与老年的人生之梦?对少年来说,是电影魅力给了主角人生价值,并让他充满爱欲之梦。那个老放映员,把按法律剪掉的那些带“情色”的胶片,又偷偷地把碎片与碎片拼接起来,交给下一代。这场景让我百感交集。天堂属于未来吗?
影片启示,天堂属于过去。天堂是昔日之梦。
1974年,新的人民电影院在人民广场落成,半路亭人民电影院便消失了;过了j二十年,人民广场上的人民电影院也没了。犹如影片中的天堂电影院最终也被拆毁一样,所有关于年轻时代的一切联系都已经消亡。
那小城;那馄饨兼做大饼油条的店铺;那条通向河流的弄堂;那让饥饿垂涎的食品厂,都成了一个梦,一个毕生放逐的梦,那便是天堂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