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放电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终于找到你了。”微信验证消息。
点开头像,怼脸大头照,高清无滤镜,非常程序猿。黑色细框眼镜,皮肤略白,苹果肌的位置细细密密的雀斑,精巧的鼻头精致得不像男生,一直都不像。特征明显,眼角的皱纹嘴角的法令纹,岁月痕迹清晰,就是白得有点过分。
”这人就这副德性,不修图好歹也加个滤镜啊!”我心想。
验证,打招呼:“老夫子好。”
“都跟你说了,不能叫我老夫子。”立马又跟了一句,“如果非要加个老,叫我黄老邪。”
“帅到爆的黄老邪,可以不?”
“阔以,阔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时间仿佛是个缥缈的东西,中间隔着得十几年光阴似乎并没存在过。那时候还是QQ时代,老夫子嫌弃我叽叽喳喳,时不时一脸严肃地给我讲人生大道理,说我绣花枕头一包草,气的我怼他是老夫子,老学究,不想跟他玩。
脑海里响起老夫子的那句诗,随手就敲了过去。
“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
老夫子秒回,“树便给了它。”
老夫子嗓音沙哑,音调略高带着童音,听起来既有磁性又透着俏皮,像发育期没走完,变声不完全。配着老夫子一米八六的个头,就很有喜感。当年老夫子第一次讲给我,带着他惯有的戏谑的笑,不置可否,像讲一个笑话。老夫子最擅长的就是天塌了有个儿高的撑着。
后来我才知道,诗出自泰戈尔《飞鸟集》。我没读过,但这首诗像个楔子,扎在脑子里直到现在,似乎有点味道,又说不出。
当年还是学生,哪里尝过什么苦难,诗有诗意,只觉得文艺并不觉苦。当时自觉苦不堪言的苦,不过是考试没考好,躲在被窝看小说被罚站之类,哪能理解树的悲哀。
多年以后,我在武汉,老夫子在西安,隔得虽不算远,但也算相隔两地,算来也十多年不见。
谁也没想到,老夫子真的会和他的轻舞飞扬在一起。
当年我们一起玩星际,通宵打帝国,一起注册QQ,一起加QQ好友。我加了我的风,老夫子加了他的轻舞飞扬,我被风迷得五迷三道,老夫子的轻舞飞扬智商爆表冷艳高贵。经常和风斗嘴吵架,冷战的时候就缠着老夫子交流心得,讨教男人心思。老夫子每天按时通宵泡网吧,和轻舞飞扬恋得火热,经常找不着人。我们各自犯自己的花痴,我换了一茬又一茬,老夫子一直都是轻舞飞扬。直到毕业,老夫子为爱远走西安,没人见过轻舞飞扬。
多年以后和老夫子恢复联系,他直接甩了一张照片给我。高大帅气的老夫子旁边,矮了两个头的短发女生,看不出智商很高的迹象。无关美丑,就是标准、普通、平常,没有记忆点。这种类型好莱坞导演最喜欢,叫路人脸,适合演冷漠杀手,丢进人堆里找不出来。
我回他说,“恭喜恭喜,你这是遇到了真爱啊。”
老夫子喜欢的可是徐静蕾。
我满脑子都是回忆,素材虽不多也还算丰富。
老夫子发起了视频聊天。
可把我吓到了。多了不得的事情,犯得着开视频。我不接,他不挂,响个不停。拗不过他,火速检查了一下,衣冠正常,发型尚可,口红还在,脸色没关系,开着美颜呢。想想还是补了点口红,才点开了视频。
老夫子怼脸出现在镜头里,我就知道他为什么要开视频了。
网状绷带包住整颗头,大网眼,可以清晰得看到里面的光头,清晰得锯齿状纹理,前额一圈儿,延伸到脑后。
我没见过这场面,但我有脑子,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啥。
“怎么?”
“沉默的黄老邪。”语调轻快,略高,带童音,一如当年“树便给了它。”一如当年云淡风轻的笑。
“我有眼睛,说正事儿。”
一点也不好笑,每次老夫子开玩笑的时候,我都不觉得好笑。真好笑也不好笑。尤其是这时候,开颅是好笑的事儿吗?
“没事儿呀,这不生龙活虎。”
老夫子支棱起他毫无运动痕迹的小胳膊,比脸上还要白。这时候我才明白过来,他这种不寻常的白,不只是天生的,也不是没晒太阳,纯粹是病态。
“一 飞 脚。好好说。 ”
“癫痫,本来没多大事儿,医生嘛,你知道,就是不怕你嫌事儿大。”
“好好说。”
“我也不想让他随便开啊,我不是昏迷不醒嘛。拦不住啊。”
严重癫痫丧失意识,开颅是不得已的救命之举,ICU躺了个把月。这么严重的事儿,让他描述的屁事没有。
几年前偶发癫痫,发作了5分钟。医生说偶发癫痫很正常,恢复就好。隔了半年,又发作一次,持续15分钟。此后,发作的就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难恢复。直到上一次,发作了半小时,之后持续昏迷。昏迷3天之后,医生说,颅内放电频繁,高压,不手术干预可能醒不过来。昏迷了7天之后,老夫子做了开颅。
老夫子并没经历煎熬,备受折磨的是轻舞飞扬。我没见过的轻舞飞扬。
开颅不是小事,开颅就意味着风险,可能下不了手术台。不开颅,可能自然苏醒,也可能醒不过来,延误的时间就是生命。开颅可能钱花了人没了,不开颅可能人消耗没了。这种绕口令似的两难抉择,医生只会丢给病人家属,医生不做抉择,医生只做手术。轻舞飞扬,一个女人会经历怎样的无助彷徨,那个依偎在他身旁的小个子女生,我不记得她的脸。
“你的轻舞飞扬还好吗?”
“能好吗,我醒来就一直在家,吃软饭吃到现在呢。怕是要一直吃下去呀。”
老夫子的童音听起来依然轻盈,毫无波澜。我的CPU却不够用了。
“所以,你抓紧时间找老朋友,怕自己又挂了?”我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也吓一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这都被你猜到。”
我想砍人。
但我没机会了,护士过来换药,老夫子匆匆挂了视频。
之后我发消息都没回我,打视频永远不接。再次失联。
突然出现的老夫子和突然掉线的黄老邪,仿佛一个噩梦,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不是微信聊天记录,我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梦魇。
癫痫即俗称的“羊角风”或“羊癫风”,是大脑神经元突发性异常放电,导致短暂的大脑功能障碍的一种慢性疾病。百度百科里的词条不多。几句话就读完了,脑区放电一直在发生,异常放电导致短路,生理性脑子打铁吧。
老夫子是我见过最淡定平和与世无争的人了,我得癫痫都比他合理。为什么是他。
老夫子消失了,我都没问他怎么找到我。我这脑子,也是打铁。
一年之后,某天正蹲马桶看手机,视频跳出来,老夫子。我手忙脚乱,赶紧结束战斗,起身,冲水,洗手,离开现场,怕他挂了又捂着镜头接了起来。好一番狼狈不堪。
”你打的可真是时候啊,刚刚在厕所呢。“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事儿,我上厕所可比你狼狈多了。“
镜头里,躺在床上,比以前更白,戴着棒球帽,黑色。
“少废话。给我留个电话,现在,我记着。”
怕他一言不合又挂了电话,再度失联。
”哈哈哈哈哈哈哈!给你电话也没用,我不接电话。我随时晕倒的嘛。“
语塞。癫痫一般不致命,致命的是失去意识后的意外伤害。百度百科普及得很到位。
上一次术后良好,恢复的也挺好,原以为手术之后再无癫痫困扰。没成想,又一次严重癫痫,不得不再次开颅。一般人经历一次就算九死一生,两次开颅算什么。听的我寒毛根根站好。
”可以啊你,挺能的嘛,据说一般人可扛不过两次。“
”就是啊,你跑两个马拉松,我开两次颅。“
我想笑却笑不出来。老夫子这家伙,我脑海里又冒出来,“树便给了它。”
老夫子天天打视频,有事儿没事儿也不管我在干嘛,打卡一般,聊天气、聊运动、吉檀迦利、天文地理,聊星际、聊帝国、聊风、聊轻舞飞扬。我们把上学时候没聊完的天翻来覆去聊了个遍。
突然有一天,毫无征兆地,老夫子又消失了,这一次我就比较淡定,反正他随时可以找到我,也是心安的。他一定在慢慢恢复吧。都开过两次了,不会有比这更重的暴击了吧。
疫情一轮又一轮,封控一波又一波,生活的列车滚滚向前,被折腾得疲惫不堪的时候,偶尔会做些通常不会做的事情,比如,整理微信联系人。
点开老夫子的对话框,还停留在上一次。
“樵夫的斧头问树要斧柄,树便给了它。”现在读来,是树对斧头深沉的,无条件的,无奈又无望的爱。
点开头像,怼脸的大头,无修无滤镜。
点开朋友圈,“比后悔更让人后悔的是,天天后悔。”
我点开了视频聊天,等待。没人接是正常的,我只是想这么做,而已。
接通了。
抖动的画面,像对焦,调光,清晰了,俯视角。满屏都是仪器。闪烁跳动的嘀嘀声,导管,长长的连接线。中心的位置,对焦,放大,推进,一身白衣躺在那里,头上透明的玻璃罩,额头以上裸露着,粉红色,带着灰度,密密麻麻的导线连接着大脑。躺在那里的苍白的脸,苹果肌下细细密密的雀斑,精巧挺直的鼻头,不像男生。额头上贴着标签“20350717”。
断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