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为什么我是我,而他不是我?”我曾想用这样的句子开始我的小说。然后我撕了它。
1
现在我面前唤作老马的这个男人,瘦骨嶙峋,形容憔悴,双眼飘忽不定,想尽力抓住什么却又力不从心。他瘫在病床上,鼻中的导管输送着氧气,让这副肉体勉强还能多受几天折磨。
说这仅是肉体,也许不太尊敬,但我十分怀疑他是否还能意识到自己活着,或者回忆起自己曾是谁,度过了怎样的一生。事实上,三年前,他就已经无法搞清自己的身份,还有身边的人是谁了。脑神经的老化已经阻断了他大部分的记忆。如果我带着孩子们去看望他,他只会拘谨而害怕地躲在角落。当孩子叫他“爷爷”的时候,他疑惑不已,然后礼貌地点头:“你好你好。”要是他想吃零食,或想尿尿,就开始用力拍手,嘴里咿咿呀呀叫个不停,直到得到满足,才又安静下来。这还不算折腾人。有次,他的大脑控制不住身体的排泄,弄得墙上,床上,电器上到处都是。从那之后,他屁股上每天要换一张尿布。
该惊叹吗——三十年前的他,怎么料得到,后来成了这般模样?我想大可不必,其实从痴呆的那天开始,他就活得完全没有包袱,每天一觉醒来,都不记得昨天的自己。难道他还有“我是谁,我要怎么活”的问题?没有,他深刻不了,他不向死而生,也不向活而生。甚至他没有在“生”,亦或是连“我是我”的想法都没有。嗯嗯啊啊,张嘴、吃饭、拍手、拉屎。
我说的是真的吗?只是在猜而已。我能体验吗,能,那是三十年后的事情了。
他盯着我,抓起我的手,呼吸开始加重,目光变得深邃起来,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嘴里含混不清。“好……好……”突然有那么一刻,他好像回来了。虽然他的失语完全囚禁了他的想法,我却能感受到他的眼神,是认识我时的样子。这种状态坚持不了多久,他就又失去“他”了。
2
醒来……
金色的阳光……口罩……白色制服……忙乱……各种仪器……绿色的图案……滴滴答答……嘈杂烦心……
我在哪里……病床……躺着很难受……浑身疼痛……鼻子里插着什么东西……
有个影子……像一个人……是……是小马……伸手……使不上劲……说话……嘴在颤抖……小马……小马……好久没见了……你和你妈怎么样……孙子多大了……好……好…你们都好……
吃……吃碗面……回家……累……
睡去……
3
老马是哪天死的?
某个礼拜五早晨,我正在洗漱,母亲走到身边悄悄说:“老头子好像过去了。”
他蜷缩在床边,眼睛闭拢,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鼻息。按医生的说法,他死了。
我不确定。医生说的不是他,他应该早就死了,这次死的只不过是另一个东西,一个吃饭排泄的有机机械。
我经常会想,我是怎么来的?我觉得跟上面那个是同一个问题。当母亲还是个二十岁的少女的时候,在家乡遇见了老马,然后生下了我。之后,老马一直在城里的工厂工作,鲜有回家。
以上都是母亲告诉我的。而我自己最早的记忆,就是被他俩带去看城里的河。我那时候还描述不了这一切,因为我除了喊“爸爸、妈妈”其实并不会任何其他语言。可我清楚地记得,河水浑浊的颜色与两岸木质的粗糙的围栏。我被老马双臂环绕,抱到围栏前。阳光明媚,风有些大,吹乱了母亲的发梢,有几根发丝熨帖在她的额头上。我兴奋地环顾四周,而他们也在亲密耳语。
后来,我竟然在搬家时翻到了那天的相片,发现自认为与事实毫无偏差的记忆,充满了错乱。那天天色阴沉,没有太阳,栏杆也只是被漆成了深棕色。他们并没有很亲昵,事实上,那表情很像是刚争吵后的僵硬。
可是,即使照片如此摆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承认故事是这样发生的。那并不在我的故事里,也触发不了我的任何情绪与联想。我常常更相信脑袋里的幻觉,真实的幻觉。
比那更早的记忆呢?没了,没有任何只言片语,没有一帧画面涌现,似乎连空白都没有。在那之后,我出现了,在那之前,并没有我。
想象老马的一粒细胞,和亿万个同伴们穿过幽暗的长廊,与母亲的一粒相遇。后来它(或是他?)进入了它(她?),成为了它(他?)。分化、生长。到今天之前的哪一刻,它开始有了意识?开始观照自身,开始有了“我”?
老马是哪天死的?早就死了。我也早就死过了,当现在的我替代了那个没有记忆的我。
4
黑子懒洋洋地仰着身子躺在在草地上,露出光滑无毛的肚子,它望了望我,我立刻领会到它的意思,蹲下来给它做按摩。黑子伸出舌头哈着气,表示很满意。
“哪天走?”
“我想是后天吧。”
小时候听家长们讲,家里以前条件还不错,后来家产上交,又逃难逃荒,睡过战壕吃过观音粉,回来就什么也不剩了。现在,算是从头开始。所以,我从小就告诉自己,凡事都要争第一。在村里当孩子王,一呼百应,饿了领着别的孩子去偷隔壁村庄稼;有人被欺负,扛起锄头就冲出去报仇。长大了,有机会被送到城里读书,吃到了肉去过了澡堂子,发现生活可以这么好,就玩命学习。那时候坐公共汽车,都是一只手抓扶手,一只手捧书,眼睛几乎要看坏了。
“要认真工作啊,家里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就怕我不在,你们娘俩受欺负。等日子好过了,接你们到城里住。”
“嗯。”
山头的风不大,她盯着地上散落的银杏果,头发飘拂起来,有几根贴在额头上,显得动人。小马爬在她身上,安静地睡着。
5
老马是厂里最优秀的工程师,也是脾气最臭的。
当年老马设计的机床,被评为全国金奖,但他得不到多少好处,因为他的名字,排在设计图纸的第二位,第一位是厂长。
老马无所谓,虽然厂长的收入已经是他的好几倍。你去问厂里任何一个人老马是谁,他都会说,那是我们厂的顶梁柱。逢年过节都有徒弟上门探望,送水果送酒。就连厂长也经常笑眯眯的给他塞烟。这一直给老马一种“对社会做出了极大贡献”的荣誉感。以至于他经常仰着头,轻蔑地看着别人。点头哈腰,卑躬讨好,老马向来不会。
十九岁的时候,我来到老马的城市上学,母亲一道过来照顾我。老马离开宿舍,带我们一起住进楼房。
我以为一家三口可以团聚。可是老马痴迷于图纸,经常画到半夜回家。有时候下班早,他就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继续研究。母亲从那时候起就跟老马分房睡。除了偶尔在一张桌子上吃晚饭,我们没什么交集。老马经常嫌母亲菜做得不可口,每次吃到不悦,他就筷子一放,眉间一蹙,仰起头,“不吃了,给我下碗面。”
后来,老马抽烟抽坏了肺,熬夜熬坏了肝。厂里给他办了个提前退休。至此门庭冷落,同事们不再有人提起老马。
其实,没有人认识老马,估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一个人过完了一生,既没有活在厂里,也没有活在家里。
6
小马从小就乖,出生那天,他既没哭也没闹,脸蛋肥嘟嘟的,睁着小眼睛,好奇地打探这个世界。长辈们说,这娃除了长得像你,其他地方一点不像我们马家人。
马家人都是地里长出来的,勤劳、豪迈、粗犷、结实。下地干活不喊累,村头跟人干仗也毫不含糊。也就是我福气好,有机会去念书,要不然还是个农民。我去刚城里工作的那几年,每次回家,小马就会和黑子一块,坐在村头等我。
小马从小就是个文弱书生样。瘦瘦小小,弱不禁风,一不干活,二不跟别的孩子耍。倒是学习成绩出奇地好,功课门门考第一。他在家的时候,要么躲在屋里看书,要么跟黑子俩坐着门口,眼睛骨碌碌直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时候,我会刮着他的鼻子,说:“小马小马,赶快长大,照顾好你妈。”
他也会问我:“爸,什么时候我们般去城里住?”
我说:“快了。”
一晃就是十年。
7
我把钥匙插入孔,轻轻旋转,听到“咯嗒”一生,就立马推开门。然后轻手轻脚地脱鞋、进门、关门,尽量不吵醒任何人。没有洗漱的欲望,我直接躺倒在沙发里。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入睡。
胃里翻江倒海,满腹的酒精意味着对客户的诚意。隆起的肚腩、消退的性欲、时不时心脏过电一般的刺痛,让我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力开始消退。
。我躺在这巨大到令人窒息黑暗中,寒意遍布全身。旁边的房间里是熟睡的妻儿,可伸出手,却感觉自己与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我在“这边”,他们在“那边”。我常常想试着跟谁描述一下这种体验,却又觉得没人能听懂。
人终归是要老去的,这句话伤感又欣慰。
可人终归是要去死的。这让我不知所措,无法面对。
我过得不好吗。稳定的事业,富足的物质,美满的家庭。我每天激励团队,告诉他们热爱工作,奋斗是存在的意义;学会妥协和放下底线,那是走向成熟;财富让人拥有安全感和尊严;赶紧融入社会,否则混吃等死。
每当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跟我讲述内心的坚守和煎熬,我都会仰起头,眯着眼,轻蔑地看着他。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就老马。不过我们互相鄙视的,正好是对方而已。
问题并没有解决,我俩终是殊途同归。
8
活得越久,就越想跟机器待着。
见得人越多,就越缺乏耐心。我经常因为一些事情跟别人吵得不可开交,比如面条是机器压的而不是手擀的、菜的质量有问题、陌生人不懂礼貌、乱插队乱丢东西、公共场合大喊大叫等等……原来在村里,我们要么讲道理,要么讲拳头;后来上学了,讲的是实力。可最近几年,我发现讲什么都没用,遇见这些人,无论你盯着他看,还是教训他,他都面无表情,你一不留神,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机器不一样,你敲敲打打,弄段指令进去,它不会跟你讨价还价,含糊周旋,一切干脆利落。跟机器相处,让我感觉到能把握这世界的因果。
我本以为人世间也是这样,你努力了,做出成绩来,会获得回报。直到有次,集团领导来厂里考察,厂里有个不知名的小科员,主动负责导游和服务,端茶倒水,躬身点烟。后来,这小伙子成了厂长。其他人也差不多,虽然都是笑脸相迎,但你从他眼里深深地望进去,望不到底。
我发现我不知道人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我是谁。电视里总在放着:“家是港湾”。我也曾以为,妻子和孩子的关心和温暖,能让人减少疲惫。但时间一长,总不过是鸡毛蒜皮的破事,例如下水道堵住了、放在楼道里的鞋架子碍了邻居的事儿、小马的班主任催促着好好替孩子做些未来的规划。这些东西就近在眼前,但好像又跟我没有一丝瓜葛。我总是假装自己是一家之主,但其实并不关心。慢慢的,家里用沉默替代了一切,这让我觉得抽离却舒服。只是最近不得不面对小马的时候,他开始仰着头,轻蔑地看我。
9
我靠在枕头上,气喘吁吁。
“怎么啦,累了?”女孩躺在身边,拍了拍我的肚子。
我点了一根烟“还凑合,没老。”
她是那种青春洋溢的姑娘,跟你说话时候眼睛会不自觉地一翻,认真地盯着你看。大部分人说话的时候,要么双目无神,要么避免对视,你看不出她们的态度。
可我也并没有爱上她,或者说我爱上了然后不爱了,通俗一点就是“渣”。我总是这样,每遇见一个姑娘,那心动之处就让我有无尽遐想。等接触过后,优点渐渐暗淡下来,有的矫情,有的胡闹,有的平庸。她并不能思考你的问题,你也不能理解她的欢喜。
还好,点到为止,不多纠缠,我只是怕自己失去了情绪和性能力,如一棵摇摇欲坠的树,干枯衰败。
两天后,妻子给我发来消息。“离婚吧。”我跟她已经分居三年了,一开始只是突然觉得睡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然后慢慢觉得一个人肆无忌惮的睡姿比两个人束手束脚还舒坦,就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生活早就没有了,有时候觉得是精力不足,有时候觉得是对象造成的心理问题,没劲。
当我们站在婚礼大厅里,当我们分别良久后,当我们情到浓处时,我都说过“我永远爱你”。可我食言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骗人的?即使现在,拾起每个将这句话说出口的记忆,我都能原封不动地体验到那种诚挚的、坚定的、热烈的信心。我还记得妻子听到这句话时,眯起双眼,嘴角上扬,与我拥吻的样子。我在当下,和过去的无数个我共情。
那些说跟谁厮守终生,白头偕老的,不过预期几十年。如果真的把人生拉长到永远,谁敢想象这种可怕的事?我还爱她,可我也不爱了。我完成了永恒,我也成了另一个我。
也许,老马和母亲,也不过如此。
9
我盯着那抖动得毫无节奏的铅笔头,长舒一口气,试图尽量让自己冷静放松。而那只握着笔的右手,没有一丝稳定的迹象,反而我越注意它,它越抖得剧烈。这种现象已经持续很久了。我放下笔,摸了摸臂膀上凸起的血管和青筋。医生说,他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静脉曲张。我不需要任检查,用肉眼就能直接给自己判刑。
我已经瘦得毫无生气。洗澡的时候,能看见自己胸前的一排排的骨骼,没有脂肪的保护,好像随时能从顶端刺穿我的皮肤。
每次咳嗽,我都能感觉到燥热的空气从干涸氧化的肺里喷涌出来。有事还伴随着剧痛,那是炎症带来的效果。
这就是衰老与死亡的感受,脑袋里的意识连续、统一、清晰,但有些零件已经报废。我几乎确定我会比妻子先走,但我不知道那是会什么感受。我想过几百种面对它的方式,歇斯底里地捶墙,直到双手出血;回到家乡,看着田野里成熟的庄稼和果实,平静地想,这就是人生啊;或者抢在病痛之前把自己了结,不让自己接收折磨。
小马偶尔来看看我,面无表情,全程保持沉默。听妻子说他过得并不好。有时候,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重复我的人生。他厌恶我,他去试着做自己认为对的选择,可并结果没有两样,我们都在认清自己之前老去了。
10
在探望过躺在ICU里的老马的三十年后,我回来了这里。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大脑的老化让记忆时断时续。有个人影站在床前,我认出他是小马,顿时记忆奔涌 ,我还记得带他去爬家乡的那座山,他骑在我的脖子上,兴奋地望着周围。我还记得我们一起盘着腿坐在床上,讨论宇宙已经有一百多亿岁了,我们居住的小小星球,绕着银河系一圈,也要花去几亿年的时间,他充满好奇的瞳孔深邃如星河。
而现在,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他看着我,头轻轻仰起,沉默不语。
我看着小马看着我,仿佛看着老马看着我,或者是看着我自己看着老马。思绪混乱了,我不是他,我也不是我,我依赖我,我憎恨我,我远离我,我们活了许多年,却住在同一个灵魂里,重复着同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