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特色的社会主义爱情
时代里的老人是一道景观。街边的老夫妇互相搀扶,布满斑纹的手牵在一起,干瘪的肉体依偎在一起,社会中坚们远远观瞻着,鉴定为不渝的恒久爱情,丛林社会中仍旧野生的幸福婚姻。可是,生如饮水,冷暖自知。今天在知乎读到一段话,大意如此:你坚持读书努力健身工作上进穿衣素净,你听民谣看股市定期体检啪啪戴套,你以为自己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终于,你成为了老人眼中一个“瞎折腾”“穷讲究”“都二三十了还不结婚生孩子”的心理变态。而老人的形象在我们眼中,也未尝不是这般扭曲。生于四零五零六零年代,动荡与变革时期在一起往往没有缘分,只有缘由,缘由就是缘分。匮乏中被捏成一锅熟饭,斗争与“革命”中相互背叛,为两个家族各自的利益撕扯半生,也会免不了明里暗中的猜忌、动粗、出轨、冷战,可经济利益、传统观念、单位里的脸面,还有你的存在,让他们没能分开,终于熬成了信息时代的爱情模范。
没那么理想,可也真的是爱情,严歌苓把这些都写了,几个故事摆下来一字排开,美好不美好的,在她那种鸡丝挂面一样清淡又缠绵的笔调里,都美好了。
汉语没有西式的时态,所有时态都是现在时,讲汉语的人,看什么都看到现在里。无论是小环和多鹤, 冯婉喻,还是小菲,对自己痴着的男人惹下的一桩桩,都是一招招地接,又一招招地拆。遭遇的每一个现在都是繁忙的,时刻都有要接挡的。他们就是我们的父母辈、祖父母辈,不管是否上辈子相互有亏欠,总之这辈子是欠下了,孽根种得深了,堆积在两个人的关系里,是那么一大团烂糟糟的事,也就让别人、也让自己不忍得看太细,也懒得看太细了,于是用“爱”来称呼这一团,干爽,省心,有发展心理学家埃里克森讲的那种“完美感”。严的爱情主角们从革命战争年代挨到政治斗争年代,在一个个“现在”里爱得应接不暇,挨到现在,爱到了现在。
一个作家,终其创作生命,无论发表多少作品,探讨的往往只是一个主题。女作家写了很多故事,我读了其中的三个,三位女主角本质上是同一个人,一个“超级严歌苓”。她一定是大时代中被一遍又一遍冲刷的砂,磨得剔透,照出典型中国女人所有的温吞、隐忍。她懂得观察,又过于依赖对男人的观察,不管读没读过书,在男人那儿都显出聪明、识体,却又能成功地把自己的小心思瞒过木瓜的男人,甚至如婉喻那般,瞒到死别时。
最哀的是,她对男人,贪嗔痴占遍,却离男人最远,依赖想象爱他。这点看得滥了,却是最真。21世纪的平淡里,爱情是最廉价又最民主的轰轰烈烈,再去看20世纪的故事,平凡人对传奇的向往全都投射了进去,可后人眼中大时代的壮丽凄美,全是前人之间的距离。镜花水月里的,不是朦胧浪漫,是相互关闭的心灵,甚至事实上的背叛。
多鹤许多年一直游离在“小环与张俭”共同体之外,反差下,“婚内偷情”那段两人无声的对手戏最为精彩。默默的劳模张俭,憋闷住的爱情之声全报复在钱与性,在影院,在饭店,在小树林,最后在剧团的后台被一束手电光打断,在小环的圆熟面前戛然而止,之后又是十数年的寂默,直到监牢里多鹤呼出那声“二河”,还要隔着十几排桌子。
婉喻压根没得到过陆焉识正常的爱。渡尽劫波,老几升华出一种古希腊式悲剧感,大草漠中,受难者渴望灵与肉的双重救济,衔派克笔出生的陆教授几十年的婚姻里一直不缺少外来的精神源泉,只在此时才向内求索,获得惊天发现:冯婉喻,不离不弃的发妻。故事是以孙女的第一人称视角叙述的,为尊者、学者讳,反正在我眼中,陆焉识对冯婉喻,就是这么回事。
知识分子的爱情嘛,要有个高门槛的,这门槛踩一脚还得能挤出墨水来。灵魂登堂入室了,名字才叫伴侣;只是媒妁洞房的,那叫做家里的婆娘,学名浑家。他认为你不在他的世界里,你无论怎样爱也打不开他紧锁的门,对此,婉喻是知足加装傻求得心安,小菲是争风吃醋时又默默成全。可是,对他们的好,他们都照单全收,对你用爱给他经营的舒适区依赖得很。这是你织的情网,他离不脱,可他的翅膀始终朝着那些“可以说话的人”张开。欧阳萸讲他的无奈,一生就是想要个“可以说话的人”,艰难的日子里,心灵渴极了,本不入得他眼的那些个附庸风雅的年轻人,也能被他抓去谈笑作酒啖。他要的爱情是一种“理想主义的爱情”,对伴侣有本质的要求,符合这个本质方可为理想伴侣,而只有理想的伴侣才可视作伴侣。可是把小菲抱起来放到床上时,可曾想这些长短,尽管他也讲他的“坚守”,要让那么多喜欢他的女孩子都不被伤害,想面面俱到地大家好。欧阳萸一直在看自己的笑话,每一步他都做纯粹的自己,结果是不断地背叛自己。
我其实特别喜欢欧阳萸这个角色,他比陆焉识对自己真诚地多。也正因为如此,他到最后也紧紧拥抱他理想主义的爱情,如孙百合,如蒙蒙,尽管最黑暗的人影中是小菲牵住他的手。这是坦诚而顽固的知识分子,基本始终如一(那个“基本”处也落了分黠滑的可爱),欧阳萸的大部分做法不虚伪,他被自己一以贯之的信念引入一个个爱情陷阱,落魄得心安理得。陆焉识也心安理得,却不在他的坚守,而在婉喻的坚守,和她对他酒神式的救济。从这一意义上讲,婉喻才是这个爱情悲剧里真正的主角,不落太多笔墨书写婉喻,让婉喻在文本中也继续现她的无知无识,陆焉识是镜子,映照出一个痴心女子的拙守。越读到后面,这种感觉越强烈,也让整部《陆犯焉识》显得破碎,重心旁落,尤其两条时间轴来回穿插的结构,前半部还自然,后半部节奏感很敷衍。
但也因为如此,陆焉识在悲剧中有他的喜剧。重新发现冯婉喻,爱情对他不再是自我的完整,或信念的实现,而是现实的羁绊。这就让他对望达、对念痕的那种理想主义的爱情,蜕变成对婉喻“存在主义的爱情”。晚年的婉喻褪去所有衣服,赤裸地卧在陆焉识怀中,电影如果拍这一幕,可想而知的一定会打很强的逆光,遮掩身体上暴露的陈旧细节,可这时终于两个人都真诚了,不再把对方当做理念,当做希望,而只是把对方当做对方。(因患阿尔兹海默式症)干净的头脑,澄明的躯体,这个场景富于象征意味,存在主义的爱情就是这样立于当下的羁绊,里面的人欣赏的是伴侣现象学的美,或许躯体萎缩,思想孱弱,但她与你之间历史的牵系可以无缘由地浮现,她和你的物理接触激发你感官的审美经验,她的人性赤诚地挥发在你的直观体验里,而不是为煞风景的理性体系补完一环,且因这完满而不慌张的人性而无比地值得去爱。严歌苓擅长在情节里营造这种精致的小空间,清淡的文字刹那间煲出颜色,煲出味道。
这几个故事毋宁说就是由一个个这样的小空间层叠起来的。严的小说因此特别好读,一件事之后跟着另一件事,主体是单线叙事(《陆犯焉识》本质上也是),顺流而下就趟过了一个人一生的爱情,实话实说,她的每一本书都可以取名为《一个女人的史诗》,这种单调性也让她的故事有失所谓的“史诗”二字,尽管背景都是大江大海。每一个角色举止停当都显得合宜,有如另一种范畴里的“高大全”。虽然他们的婚姻家庭中都存在对伦理的挑战,个人内心的挣扎,历史的沉重,表现出来的却满满都是四两拨千斤的从容,人也总是能不慌不忙地走下去。主角脸谱般标致,苏世独立,横而不流,邻里同事都是小丑,子女晚辈必有一人是知己,另一人是叛徒,在腌糟缸里主角清醒、受挫,却独善其身,他绝不会做强硬的抗争,又总能求得一份自在,做自己的国王。这或许是一位上海女作家习惯见的“体面”,却自减张力,读多了就平白,给你蟹八件,吃一叶上海青。如某一书评人提到的,严歌苓的书随便翻开一页,都有平淡中摄人心魄的句段,都有比高保真画面更生动的情节,然而问题也显见,尤其在《老师好美》里,当她从自己擅长的历史走开,她另一面的单薄就堆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