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是世间的客观真理,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也是每个人都要面对的人生课题。
人生而为人,永远不知明天或灾祸哪个先降临,灾祸的突然降临,会让人措手不及,以致产生巨大的心里落差,不敢想象,不敢面对。
他是一位锦衣玉食、高高在上的皇帝,一旦祸起萧墙,顷刻之间,大厦将倾,国将不国,一个九五至尊瞬间沦为阶下囚,这是何等的屈辱。
开宝八年,也就是公元975年十二月,南唐的首府南京,大雪纷飞,寒风刺骨,万物萧条。
江南物华天宝,此时楼台亭阁,都在漫天大雪的笼罩下,直逼天际,玉树琼枝,分外晶莹。
在一片肃穆中,上万宋军严阵以待,注视着缓缓开启的金陵城门。
南唐后主李煜赤裸着上身,率领一众家眷亲信,肉袒出降。
自此,南唐灭亡。这是李煜人生中最耻辱的一天。
从此,他身上多了一个标签——亡国之君。
李煜,在中国的历史上可谓有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是一位具有悲情色彩的皇帝,如果不做皇帝,他可能在文学方面的成就会更高,可世上没有如果。
就如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曾援引《南唐杂咏》中的诗句如此评价南唐后主李煜:“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他生来既迷恋墨香,命运却偏偏安排他做了高高在上的君王。
作为一国之君,却无治国之能,整日歌舞升平,享受帝王带给他的一切荣耀。
然而,让他痛心疾首的是,风雨飘摇的南唐,在坚守了38年之后,最终还是毁在了他的手里。
从一代帝王到阶下囚生活,这巨大的人生落差使得李煜痛不欲生,整日以泪洗面。

纵观历史,历来的失意咏叹,或言折柳惜别,或叹美人迟暮,或伤报国无门,或悲英雄末路。
但从悲情美学落差的角度来看,家园沦丧的感慨、故国山河的抒怀无疑是沧桑悲情的极致。
因此,在无情命运的无情捉弄面前,才子帝王一旦拿起文字作为武器,内心的血泪情怀就会得到淋漓尽致的发挥。
在亡国之前,李煜和许多古代的词人一样,爱填词抒写儿女情长、纸醉金迷的人生小故事。
亡国之后,李煜因切肤之痛触发灵感,词风发生了一次巨大的转变。
于是,他从描写风花雪月,浮华奢靡的宫廷生活,转为了书写山河破碎的亡国的悲音。
因为有了这样的“亲身体验”,李煜有感而发,所以词风极为流畅自然,且有强大的悲剧感染力,让人读了能够感同身受。

《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五代•李煜
赏析
李煜从他做南唐国君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在北方强大的赵宋政权的威慑下过着朝不虑夕的日子,随时都有灭国为虏的危险,这在南唐君臣的心中投下了很深的暗影。
大臣徐锴临终时就说:“吾今乃免为俘虏矣!”庆幸自己逃过了做亡国俘虏的下场。
然而亡国的一天终于来了,宋太祖开宝八年(975)金陵为宋兵占领,李煜肉袒出降。
作为俘虏,他与子弟四十五人被宋兵押往北方,从此开始了他忍辱含垢的生活。
三年之后,宋太宗毕竟容不下这个亡国之君,将他毒死在汴京,时仅四十二岁。此词便写于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中。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这首词开头两句是说,南唐开国已有四十年历史,幅员辽阔,山河壮丽。
破阵子:词牌名。
四十年:南唐自建国至李煜作此词,为三十八年。此处四十年为概数。
南唐自先主李昪于公元938年立国,至975年后主亡国,计三十八年,称四十年是举成数言。版图共有三十五州,方圆三千里,定都金陵,当时堪称大国。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这三句是说,宫殿高大雄伟,可与天际相接,宫苑内珍贵的草木茂盛,就像罩在烟雾里的女萝。在这种奢侈的生活里,我哪里知道有战争这回事呢?
凤阁:别作“凤阙”。凤阁龙楼指帝王能够居所。霄汉:天河。
玉树琼枝:别作“琼枝玉树”,形容树的美好。烟萝:形容树枝叶繁茂,如同笼罩着雾气。
识干戈:经历战争。识,别作“惯”。干戈:武器,此处指代战争。
宫中危楼高阁,栖凤盘龙,上迫云霄;御园内遍布名花奇树、草木葳蕤,烟聚萝缠,一派豪华浓艳的景象。
据宋人笔记中载,南唐宫中以销金红罗罩壁,以绿钿刷隔眼,糊以红罗,外种梅花;梁栋、窗壁、柱栱、阶砌等都作隔筩,密插杂花,可见其豪奢。
所以此词的上片可视为实录,而且写得词意沉雄,气象宏大,与当时盛行于词坛的花间派词风格迥异,已开后来宋人豪放一路。
上片结拍:“几曾识干戈?”顺着前面豪华安逸的宫廷生活而来,峰回路转,承上启下,生出下片屈为臣虏的情景,转折之妙全在于自然流走,绝无拗折痕迹。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下片开头两句是说,自从做了俘虏,我因为在忧虑伤痛的折磨中过日子而腰肢减瘦、鬓发斑白。
“沈腰”暗喻自己像沈约一样,腰瘦得使皮革腰带常常移孔,而“潘鬓”则暗喻词人自己像潘岳一样,年纪不到四十就出现了鬓边的白发。
连着这两个典故,描写词人内心的愁苦凄楚,人憔悴消瘦,鬓边也开始变白,从外貌变化写出了内心的极度痛苦。
古人说忧能伤人,亡国之痛,臣虏之辱,使得这个本来工愁善感的国君身心俱敝。
李煜被俘之后,日夕以眼泪洗面,过着含悲饮恨的生活。这两个典故即是他被虏到汴京后的辛酸写照。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后三句是说,最使我记得的是慌张的辞别宗庙的时候,宫中的乐工还吹奏起别离的歌曲,这种生离死别的情形,令我悲伤欲绝,只能面对宫娥们垂泪而已。
辞庙:辞,离开。庙,宗庙,古代帝王供奉祖先牌位的地方。
犹奏:别作“独奏”。垂泪:别作“挥泪”。
沈腰潘鬓:沈指沈约。后用沈腰指代人日渐消瘦。潘:指潘岳。后以潘鬓指代中年白发。
教坊的音乐是李煜平日所钟爱的,他前期的不少词中都有听乐的记载,然而此时笙歌已不复能给人带来欢乐,却加深了别离的悲凉。
从一国之主骤然沦为阶下之囚,李煜的感受自然是深沉悲痛的,然而千愁百感从何说起,况且面对着这些幽居深宫的宫女,于是只能挥泪而别。
此词上片写繁华,下片写亡国,由建国写到亡国,极盛转而极衰,极喜而后极悲。
中间用“几曾”“一旦”二词贯穿转折,转得不露痕迹,却有千钧之力,悔恨之情溢于言表。
作者以阶下囚的身份对亡国往事作痛定思痛之想,自然不胜感慨系之。
此词回顾事国时的繁华逸乐:那四十年来的家国基业;三千里地的辽阔疆域,竟都沉浸在一片享乐安逸之中。
“几曾识干戈”既是其不知珍惜的结果,同时也是沦为臣虏的原因。记叙离别故国时哭辞宗庙的情景,写来尤为沉痛惨怛。
其事虽见载于《东坡志林》但出自后主之手,更觉凄惨苦涩,不失为一个丧国之君内心的痛苦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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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部分诗词释义及赏析资料选自《古诗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