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木心俳句 :复色与单色的世界
原创非首发,首发:“良苗怀心”。
“俳句结集,大有火树银花之感。”
读木心俳句,宛如走入迷幻森林,处处是色彩斑斓的奇花异草,目不暇接,在如漫天飞雪的徘句中迷失复又清新。
木心是画家,徘句呈现出各种各样的色彩,浅色、深色、复色、单色、对比色。
每一句皆似一幅画,有水墨画、油画、工笔画,有的写意有的写实,虚虚实实,犹如先生的文章,有我非我,不相干的相干着。
将《雪句》中先生有关色彩的俳句挑出来,组成一幅人生画卷,也如先生徘句:
“我最感兴趣的是人 人人人人人人人”。
木心画作:素心云霞(Pure Mind amid Colored Clouds)
复色与单色的世界
村鸡午啼 白粉墙下堆着枯秸 三树桃花盛开
雾中的丘陵 还未显出青绿 鹧鸪声声 英伦的早晨
一阵小雨过后 池塘分外澄碧
戴高乐机场旁边的那片柔绿草地
不能不佩服 五月 草木像是下次不再绿了似的狂绿
铜绿的绿是铜不愿意的绿
炎阳下芭蕉的绿是故意的绿
江南是绿 石阶也绿 总像刚下过雨
苍翠茂林中的几枝高高的枯木 雨后分外劲黑
汉蓝天 唐绿地 彼之五石散即我的咖啡
有人这样写 天蓝色的天
靛蓝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裤是悦目的 那是中年人的爱
红裤绿衫的非洲少年倚在黄墙前露着白齿向我笑
玫瑰之蕊 以为世界是玫瑰色的
郁李粉桃 这样形容人是很有意思的
重见何年 十五年前一夜而苍黄的脸
我于你一如白墙上的摇曳树影
好事坏事 过后谈起来都很罗曼蒂克 也有一种淡淡的鱼肚白色的华丽
谁都记得医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阳光
北方的铁路横过浓黑的小镇 就只酒店里有灯光
其实幽默是最不宜黑色的
习惯于灰色的星期日 那六天也非黑白分明
桃花太红李太白 杨公下忌柳下惠
通红的炉火与纯青的炉火是谈不投机的
鲜艳的色 面积过大会感到恐怖
夕照 灰色瓦顶上一层淡红暗下去了
时代容易把人抛 绿了樱桃 红了芭蕉
生命树渐渐灰色 哲学次第绿了
现象世界是复色的 观念世界是单色的 好像是这样的
木心画作:夏木蝉吟(Cicadas` Drone in Summer Trees)
这些俳句中有绿色、蓝色、红色、黄色、黑、白、灰,有淡白、鱼肚白、苍黄、白粉、淡红、玫瑰色、柔绿、狂绿、青绿、铜绿、靛蓝,有黑与白、红与绿、灰与绿、灰与红的对比。
张爱玲说她文章中喜用色彩浓厚的字眼“珠灰”“黄昏”“婉妙”,木心徘句用色则多清雅,一如他的画,是“雨后云开天青处”的天青色,是华丽的淡淡的鱼肚白。
木心也不喜欢浓烈的色彩对比,灰与红、灰与绿,即使将黑与白、红与绿放在一起,也是樱桃与芭蕉的对比。无论多么曼妙的色彩终将归于纯净的单色。在这个色彩缤纷的人生画卷中,先生似乎钟情于绿色。
江南是绿,在这些深深浅浅的绿中,木心先生将自己浓郁情感赋予各种绿色调中。柔绿与狂绿,不原意的绿、故意的绿,在先生笔下,绿色有了情绪、生命。
恍惚看到了先生写出这些俏皮语句的得意神情,惟木心一家之言,犹如他的《文学回忆录》。绿不再仅是轻柔的吴侬软语,有了绍兴希腊人的风骨,倔强的、顽强的绿。
木心的画多为山水画,多绿色,却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山水画,是他想象中的山水,抽象的山水画中看不到“我”,我在山水之外看山水,山水间有我又无我。
木心站在云端画山水,怀着悲伤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
这种大慈悲是耶稣,是哈代、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木心,惟有绿色最能彰显这种慈悲。
木心这些俳句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皆是景,景下皆有人,有的在景里、有的在景外。太多留白,也是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白粉墙下、三树桃花、玫瑰之蕊,村鸡午啼、鹧鸪声声,红裤绿衫、郁李桃粉,平静的画面呈现出靛蓝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裤,那是中年人的爱,温暖而热烈。
世界究竟不是玫瑰色的,故有十五年前一夜而苍黄的脸。
我于你是疏影,不谈也罢。
《同情中断录》中,木心纪念他的青春,也是与他当年交往甚深的学生们的青春。“青春是音乐性的”。木心与学生,也是朋友一天到晚谈艺术,恨不能活在艺术中。
然而,无论何种境遇,真正将对艺术的热爱坚持下去,贯穿一生的人毕竟是少数。经过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的重大变革,个人在社会大背景下连好好活着都难,更勿说爱艺术。
友谊因而变了味,不再纯粹只为艺术。
木心说“爱艺术是要代价的”,先生为此付出了代价。友谊不再是昔在、今在、永在的小团圆,而是“同情中断了—的辛辣”。
头发白了,回忆一生中的黄金段落,也有一种淡淡的鱼肚白色的华丽,还有医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阳光。
木心说:
“一头脑、二手段、三心肠,头手心,也就是思想技巧情操,三者都上上,是一流人物,三者缺一,二流人物,三者缺二,或者都平平,不入流,即使当时风光,传不长的。”
先生头脑、手段、心肠皆不缺,是真正的的一流人物。在全国上下一遍火红的时代,先生还能偷偷爱他的艺术,在纸上画上黑白琴键弹贝多芬。
先生说七岁丧父,不懂得悲哀,多年后,在美国给陈丹青他们讲文学史时说:
“自己没有悲哀过的人,不会为别人悲哀,可见欣赏艺术必得有亲身的经历。在鲜艳的红色时期,先生惨遭迫害,死去活来,事后在钢琴上弹贝多芬,突然懂了,不仅懂了,而且奇怪贝多芬的遭遇与自己完全不同,何以他的悲痛让先生如此共鸣?艺术的伟大抑或就在这里!”
红色,多么靓丽的色彩!倘若面积过大只能让人恐怖。
在时间面前,无论多么鲜艳的颜色也会暗下去,夕阳中的那一抹淡红恰是最美,生命中所有的灿烂也只能留存于记忆中,无论是绿了樱桃还是红了芭蕉,终究归于沉寂,一片苍凉的灰色。
然而,太阳终归要升起。先生说哲学次第绿了,永恒的、丰盈的绿呀!世界原本为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