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美感和诗的美感并不一样

2024-11-19  本文已影响0人  涛瑜陈老师

文体之别:词的美感和诗的美感并不一样

熊逸书院

欢迎来到熊逸书院。本周要讲秦观的《淮海词》,今天先宕开一笔,谈谈词的文体特色,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参差错落的句式,对称结构和不对称结构的结合,使词更适合去表现非常细腻的感情,尤其是那种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的微妙感情。

(1)公文应该怎么写

上周留下的问题是:为什么词在脱离了音乐,变成和诗一样的私人文学创作之后,仍然最适合“要眇宜修”的写法呢?

词脱离了音乐,就变成了一种纸面上的文学体裁。我们知道,文学有很多种体裁,每种体裁都有各自的特点,因为各有特点,自然也就各有合适或不合适的表现方式。我在第三十三周讲过曹丕的《典论·论文》,那篇文章里就讲过“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lěi)尚实,诗赋欲丽”,大臣向皇帝陈述政治见解,这需要用正经、典雅的文风;写公文和议论文,需要条理清晰;在石碑上刻铭文,写座右铭,或者写追悼会上悼念死者的发言稿,真实性是第一位的;写诗和赋,要讲文采,要漂亮。

如果不做这些区别会怎么样呢?想象一下,在追悼会上用一篇生动活泼、满是歇后语的发言稿来悼念死者,这确实不太合适。不过事情也有例外,甚至是很大的例外,那就是唐朝人在写政府公文的时候,各种体裁的公文,都流行用骈文来写,像诗和赋一样讲究漂亮的文采。即便是执法判案,判决书也要用骈文写。读书人如果想考法律相关科目,除了儒家经典必须读熟之外,还要会写骈文判决书。

你可能想不到,白居易写这种东西在当时最有名,他自己练手用的模拟考试的稿子被人们当成范文到处传抄。哪怕只是判个偷鸡摸狗的案子,判决书也要有丰富的用典,精巧的对仗,宣读起来还要有抑扬顿挫的音乐美。务实的人当然看不惯,所以才有韩愈、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号召大家抛弃骈文,改写散文。

但是韩愈、柳宗元的努力并不太成功,大家还是感觉用骈文写公文没什么不合适的。唐朝第一流的诗人里边,李商隐就是用骈文写公文的高手,他的本职工作就是这个,所以我们读《李商隐文集》,连篇累牍的内容全是政府公文,帮历任上级领导应付各种官样文章。但不得不说,写得真漂亮。

如果你看明清小说,比如“三言二拍”、《聊斋志异》,稍稍留心一点的话,就会发现故事里边经常点缀着骈文判决书,这就是唐朝人留下来的传统。

我们很难想象政府公文都用骈文来写,但这竟然是真事。这样看来,文学体裁和写作风格的对应关系,在相当程度上,也许只是不同时代和不同个人的审美偏好问题,倒也不必拘泥。具体到词,当然“要眇宜修”是好的,但写成“老夫聊发少年狂”,或者写成“怒发冲冠凭栏处”,也是好的。既然这也可以的话,那么适合用诗来写的,为什么就不适合用词来写呢?

(2)凡尔赛宫和苏州园林

到了清朝,词和音乐早就彻底决裂了,一些填词名家努力为词争地位,我们很熟悉的纳兰性德就是这场文学运动里的一员主将。现在你是不是被说服了呢,是不是觉得词完全可以像诗一样来写呢?如果是的话,那么很不幸,你就犯了古人常常会犯的类比错误。

政府公文当然既可以用骈文写,也可以用散文写,各有各的优缺点,到底怎么选择,确实取决于时代偏好,并不取决于文体特色本身,但是,骈文和散文的区别才是一种文体和另一种文体的区别。骈文能不能用散文的感觉来写,或者散文能不能用骈文的感觉来写,这才可以类比诗和词的关系。

诗更像骈文,句子很齐整,基本上以两句为一组,不管诗写多长,所有的句子都是偶数关系。词更像散文,句子一般有长有短,参差不齐,句子和句子之间有时候是偶数关系,有时候是奇数关系,有时候偶数关系里边藏着奇数关系,有时候奇数关系里边藏着偶数关系。

你也许会一下子想到反例,比如我们上周讲过的一个词牌《浣溪沙》,七言六句,看上去齐齐整整的。但是,作为词牌,《浣溪沙》是所谓“双调(diào)词牌”,也就是分成上阕和下阕两部分。它的上阕是三句,下阕也是三句,两个奇数组合构成一个偶数组合。上阕的三句里边,每一句都是一个语意完整的句子,最后一个字必须是韵脚。而下阕的三句里边,前两句是对仗关系,第一句一定不能押韵,也就是说,这两句是一个组合,第三句又是单独的一句。这样一个词牌,虽然看上去有诗一样的齐整,其实是由若干种不齐整拼成的齐整。

确实也有真的很齐整的词牌,但那毕竟是极少数。所以词的形式美来自不齐整的句式关系,诗的形式美来自齐整的句式关系。你可以把一首诗想象成一座凡尔赛宫,其中某个单独的宫殿也好,单独的一处园林也好,都是对称结构,整个宫殿群落到处体现着以对称关系为主的几何之美。你还可以把一首词想象成一座苏州园林,移步换景,对称结构隐在不对称的结构里,不对称结构又隐在对称结构里。

上周讲过托名孟昶的《避暑摩诃池上作》,它很可能是从苏轼的《洞仙歌》改成的诗体。我们把它和《洞仙歌》放在一起来看,内容一样,只是句式不同。诗体是“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等等等等,词体是“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等等等等。词比起诗,句式变得参差错落,读起来就更有悠扬的感觉,好像有千回百转,说不尽的柔情。再看一个更短小的例子: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是王之涣的《凉州词》,是大家都很熟悉的七言绝句。有人把第一句最后一个“间”字删掉,重新标点,读起来就像一首词了:

黄河远上,白云一片。

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

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内容只差一个字,但句式一变,感觉就完全变了:诗体壮阔,词体婉转。正是这种差异,使词更适合去表现非常细腻的感情,尤其是那种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的微妙感情。举个极端的例子,违反伦理道德的暗恋就属于这种情况。清朝人朱彝尊暗恋过小姨子,有一次他和妻子全家出远门,晚上一起睡在一只小船上,当时秋雨淅淅沥沥,他和小姨子的距离非常近,又非常远。后来他回忆那天晚上的景象,写下了一首很出色的小词:

思往事,渡江干(gān)。

青蛾低映越山看(kān)。

共眠一舸(gě)听秋雨,

小簟(diàn)轻衾(qīn)各自寒。

词牌是《桂殿秋》,内容是说两个人睡在同一只小船上,空间很小,距离很近,彼此听得到呼吸,但既不敢交谈,更不敢有什么动作,因为中间还躺着男主角的老婆,同时也是女主角的姐姐。当时的心情即便在成为回忆之后也没法明明白白地讲出来,所以他只能很隐晦地说:一起睡在小船上听着秋雨的声音,躺在窄窄的席子上,盖着薄薄的被子,各自忍受着秋天的寒意。

写这种题材,用这种笔触,写成词比写成诗更有美感,这就是“要眇宜修”的美感。如果把开头的两个三字句变成一个七字句,比如变成“沉思往事渡江干”,用普通话读,读成一首七言绝句,味道就没有那么缠绵悱恻了。

今日思考

宋词名家里边,能把词写得最有词样儿的,最有“要眇宜修”之美的,就是北宋的秦观。你可以推测一下,秦观的词比起朱彝尊刚刚那首词,在细腻、微妙和隐晦的程度上,会更高还是更低呢,为什么?推理的线索其实已经全都给你了。

今日得到

今天就讲到这里了,最后复习一下。我们一起梳理了词的文体特色,你只需要记住一件事:参差错落的句式,对称结构和不对称结构的结合,使词更适合去表现非常细腻的感情,尤其是那种含而不露、欲说还休的微妙感情。

就到这里吧,我们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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