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梅 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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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我和阿梅的相遇很奇妙。
那时我是一个电视相亲节目的幕后调音师,阿梅是节目的女嘉宾之一。
那天是阿梅第一次上节目,无法预知未来的我,还以为对我而言那天不过又是一个重复往日的平凡工作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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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刚上台时作自我介绍:二十四岁,江苏人,舞蹈老师,希望能够找到一个温柔体贴的恋人。
我坐在调音室里,百无聊赖地看着转接现场画面的电脑屏幕,阿梅的自我介绍丝毫没有打动到我,我当时心里想的是——这些女孩子的开场白怎么都是千篇一律的模样?
我是从什么时候起注意到阿梅的呢?时间要往后再推一些,推到第五六期节目的样子,那期节目来了一个做程序员的男嘉宾,瘦,中等个子,格子衬衫,黑框眼镜,温柔体贴内向的性格。
一直以来沉默寡言的阿梅突然开始发言,还明确表示出自己对男嘉宾有好感的意愿。
“阿梅你不是舞蹈老师吗,要来跳段舞吗?”主持人向阿梅抛出橄榄枝,给她展示的机会。
等阿梅走到舞台中央,我适时切入音乐,切的第一段是一小段民族乐,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阿梅很适合跳民族舞,而事实上,她确实也跳得很好。
看着屏幕里跳舞的阿梅,我突然兴致所至,接着又切了一段爵士和一段拉丁的伴奏,没想到阿梅随音乐切换自如,都很擅长。
跳舞时的阿梅仿佛换了一个人,就像一张黑白相片,从中心开始一点一点变出颜色来,到最后,丰富明艳的色彩甚至溢出了相片,泼洒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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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我才开始仔细地看这个女人,她有小巧的鼻子和嘴,一笑眼睛就变成弯弯的两道。她有一头黑色的长卷发,跳拉丁的时候,随身体摇曳的卷发变得格外性感撩人。
“太厉害了,石头可能是想累死你。”如果不是主持人打断,我还想看看阿梅会不会跳芭蕾。
啊,对了,我的绰号叫石头,因为我的脾气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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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跳完舞还做了一个谢幕的动作,当她鞠完躬抬起身时,我看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有些腼腆地笑着,眼睛弯成两道。
她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
可那一刻,我的心就像投入了一块巨石,溅起水花,水花落下后又泛起层层涟漪。那一刻,我爱上了阿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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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阿梅的拉丁跳得太性感了,程序员最后没有选择她,我悬着的一颗心落地,暗自窃喜,认为上天都在出手帮我。
我等着节目结束,散场,装作不经意地跟在阿梅身后,随她一同走出电视台的大楼。我想问阿梅要个微信,自诩搭讪小王子的我却头一次没了开口的勇气,心里暗骂:你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十几岁的纯情少男吗?拜托,要个微信而已!
可无论在心底骂了自己多少遍,我还是没敢开口。曾经被我嗤之以鼻的类似于“爱上一个人会变得小心翼翼”这样的话,我现在有些相信了。
阿梅低着头走得很慢很慢,我看着她抬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猜是因为那个程序员的缘故。
再走着走着,阿梅的背有些小幅度的抽动,我听到她小声吸鼻子的声音。她哭了。我一下子慌了神,摸了下口袋,摸出一包纸巾,大步跨上前拍拍她的肩膀,等她呆呆地回过头时,把纸巾递到了她面前。
她眼睫毛湿漉漉的,有些奇怪又有些防备地盯着我。我深呼吸一次,对她说:“你好,我是那节目的调音师,石头,刚才我看了你跳舞,我…我十分喜欢你,可以加个微信吗?”
说完我就懊悔了,这大概是我所有搭讪经历中最土的一次开场白。
但大概也是最真诚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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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说着“哦”,点了点头,然后接过纸巾,擦完眼泪鼻涕,她突然很快地说了几个字母和数字。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在原地,像一座石头雕像,表情都凝固的那种。
她见我的模样,笑了起来,笑完然后一字一顿地又慢慢重复了一遍那几个数字和字母,这次我赶紧掏出了手机点开微信找人。
那时已经是晚上九点,我和阿梅并肩一起走到地铁站,然后两人道别,各自搭上不同的地铁线离开。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给阿梅发了一条消息——“晚安”。
十一点半,阿梅回复我——“晚安”,外加一个星星月亮的表情。
就这两个字加一个表情,我看了半小时。
那天夜里,我梦见了阿梅,她变成了童话故事里的拇指姑娘,在我的手心上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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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找阿梅聊天,开始常常是我发去几段几段的文字,她会回复一个“恩”,渐渐的,她也会对我讲多一些话,会和我聊聊身边的人与事,再后来,我们开始约会。
约会无非就是吃饭逛街看电影,那些平凡的小事,因为阿梅的加入,突然变得意义非凡、乐趣无限。
我清晰记得我和阿梅第一次吃饭时的场景,那天阿梅穿了一条白色的衬衫裙,很美,可我在倒饮料时却手滑打倒了杯子,带色儿的果汁饮料一股脑泼溅到阿梅的裙子上。那瞬间我满脑子只有两个字——完了。
可阿梅只在最初低声惊呼了一下,随后便自己拿起纸巾处理起来,连眉头也不见皱一下,全程带着笑意,还反过来安慰我说没事。
阿梅太温柔善良了,我甚至忘记了道歉,心里只想着要娶她。
两个月之后,恰逢七夕,阿梅终于接受了我的又一次告白,我高兴地抱起她转圈,她笑着骂我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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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曾在深夜和阿梅并排躺在床上聊天,聊起当初那个程序员,我带几分醋意问阿梅:“你当时真的那么喜欢他吗?”
“不过见了几分钟的人,哪可能谈多喜欢,”阿梅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我在上一段感情被伤得很深,所以就想着要找一个性格和前任完全不一样的人罢了。结果最后遇到了你,你们性格又是那么相似。”
“不许说我们相似,他会伤害你,但我绝对不会。”说完我就侧过身把阿梅揽入怀中。
说这话时我是真心的,我那时也笃信自己会永永远远地对阿梅好。可早有歌词把感情的事道得清清楚楚——“开始总是分分钟都妙不可言,谁都以为热情它永不会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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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阿梅在一起一年后,我俩开始经常吵架,也许不能说是吵架,因为往往是我在发脾气,她在闷着。
闷,这就是我们时常吵架的原因。
我嫌阿梅太闷。她每每下班回家,和我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便沉浸于做自己的事情当中,看电视听歌做做家务练一会儿瑜伽……周末也是,她不再愿意同我出门逛街吃饭看电影,不再陪我去做那些平凡的小事。
就算阿梅对我说她向来如此,在家人面前也是这样,与人熟悉后她就会做回那个不爱说话又很宅的阿梅,我还是无法理解。
我觉得自己被阿梅欺骗了,我当初爱上她是因为她跳舞时五彩斑斓的模样,我爱她的那份灵动、那份热情、那份性感,但现在我看不到那样的她了,我面前只剩下一张黑白的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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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和阿梅吵了一架,吵完我就离开了家,漫无目的地在外闲逛,走着走着恰巧碰上了一场草地音乐会,规模很小,观众也只有几十人的样子。
我驻足在人群外围,听了一会儿台上的乐队唱歌,唱的是李宗盛的《爱的代价》,我跟着哼了起来。
“你也喜欢这首歌?”一个很甜的女声问起我。
我侧头看,是一个剪齐刘海短发的女孩,很可爱,而且看起来很年轻。
“恩。”我回应道。
“我也很喜欢,是李宗盛所有歌里最喜欢的一首。”
“喜欢李宗盛的年轻女孩不多。”
“那我是不是很特别?”她说着,歪着头冲我笑,荧光棒和街灯的光映在她脸上,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这时我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点开,是阿梅发来的短信——“烤了你喜欢吃的小蛋糕,回来吧。”
临走前,许可,那个短发女孩问我要微信号,我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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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我不再敢把手机随意放在茶几上,或者床头柜上,我总是贴身带着它,一有消息提醒,就躲进厕所或者阳台。
阿梅都没发现,为什么我不再在周末缠着她出门了,为什么我和好兄弟们每周都有很多活动,为什么我突然对她百般示好、百依百顺。她还以为我开始体谅接受她的另一面了,会在我每次出门前对我说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而我每次出门,无非是为了陪伴许可,还有和她上床。
这样充满谎言的日子有时也会让人感到疲倦,但我渐渐地似乎对这种刺激感上瘾了,一个是白月光,一个是朱砂痣,我迷失在了感情的漩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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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后,许可向我提出要正式在一起。
“不想再过像地下水道老鼠一样的日子了。”许可的原话是这样的。
我心一下子沉下去,该来的这一天还是来了,我现在必须在阿梅和许可间做出选择。这样想着,许可突然凑过来,手勾上我的脖子,头埋在我的颈窝里撒娇:“今晚回去就向她提分手好不好?”
“好。”我终于下定决心,笑着揉揉许可的头。
回家的路上我设计了很多套说辞,最后比较选择了其中可能对阿梅造成的伤害最小的一种,进门前我在门外最后一次默念,然后深呼吸一次掏出钥匙开门。就像我曾经第一次向阿梅搭话那样,原来到来和离开都需要鼓起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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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开门,我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家里听不见音乐声、电视剧的声音、瑜伽老师的话语声…家里很安静很安静。我看见阿梅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像等了我很久,沙发旁放着她的行李箱。
“回来啦?来坐。”她朝我笑笑,面容惨淡。
我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坐下,设计好的说辞突然一个字也开不了口。
两人沉默良久,然后阿梅开口。
“你是不是以为我很笨?一直以来都没察觉到什么?”
听阿梅这样说,我内心受到极大震撼,变得口干舌燥起来。
“大概有三个月了吧?这三个月来,你的言行举止,和我前男友向我提分手前的那段时间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带着自嘲的口吻,阿梅又重复了一遍。
“不过这一次我不会再伤心得死去活来了,我主动退出,成全你们。”
说完,阿梅就起身推着行李箱要离开。
我从快干枯的嗓子眼里挤出一句话:“现在太晚了,明天再走吧。”
阿梅的脚步停顿了一秒,然后头也不回地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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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梅删掉了我所有的联系方式,带走或销毁了房子里所有有我俩共同回忆的物件。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这个活该下地狱的坏人,最后有得到属于我的爱情吗?
没有。
阿梅离开后,一个月,两个月,我才慢慢发觉,我根本不爱许可;阿梅离开后,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我才猛然发觉,我无法爱上除了阿梅之外的任何一个女人。
我以为我爱的是她的灵动、热情、性感,却忘了我最初是为她红着脸弯着一双眼睛腼腆地笑而心动;我以为我爱的是她表面的色彩斑斓,却忘了令我产生想娶她冲动的一刻,是她温柔地冲我说“没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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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往往这样,被时间蒙蔽了双眼,连自己的心也忽略了,看不清感情的真正模样。但也是时间,才能给人当头一棒,让你逐渐意识到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我这个活该下地狱的坏人,永远失去了一生中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