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在任何时候都是素颜的
大众的娱乐具备世道的欺骗性,闪烁人性的文字从来都是在事后被提起的。
“穿过长长的隧道,就是雪国了......”这是川端康成在《雪国》(又译《伊豆的舞女》)中的起笔第一句。胡安鲁尔福的《伤心咖啡馆之歌》这样起笔:“那间咖啡馆就在街角拐弯处”。杨绛在《我们三》中的第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当我读到《我们三》第一节时,我已被那些文字一枪打中太阳穴,半天没有缓过劲来。我现在慢慢明白这样平和的文字所具备的伟大。平静的叙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拖遢,把时间做成页签慢慢翻开来,把回忆揉合成春天的阳光懒洋洋的扫过读者的面庞。在这样的文字面前读者像是初生婴儿般被呵护着,在摇篮里摇呀摇!一点点长大。这样的文字也如同秋天的湖面一样清澈,宁静。让人忍不住在凝视的寂寞中尝到片刻置身事外的安详。
这些文字的起笔部分只有当读者阅读完全书之后才会再次出现,让读者的眼神游走到街道的拐角处、心思回到自己的记忆开始处,在恍然如发了一场梦一样回到现实中来。我们大可认为文学作品是另外一种历史叙述,只是在这种类似历史叙述中,个人化的内容会如恣意汪洋一般汹涌而来,从而让读者忽略这些故事中作为根本的“水”的存在。文学作品中可能充斥着所谓的文字技巧和修饰,在被表现出来人与事之上涂抹着厚厚的一层粉底和油彩。
阅读历史著述时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感受,历史学家尽量减少文字特有的修饰性,从而在直白的文字中表达最接近原本的事实与情感。当我们从文字寻找历史时,往往能在油彩的面具之后,看到那一张张苍白的脸。这或许才是历史学家面对历史人物时最想见到模样吧!
《宫崎市定人物论》就是这样的一种尝试!这本书的译后记名为-----我对普通人物没有兴趣。由此句说开来,可以看到宫崎市定在探讨历史方面的野心。宫崎市定在这本《人物论》中采用了一种快刀斩乱麻式的手法,面对中国绵长的历史中起伏的芸芸众生,宫崎市定采取了“择其要者”的方式来叙述。比如在中国历史人物“大帝与名君”一章节中他只选择了秦始皇、汉武帝、隋炀帝、康熙帝、雍正帝这五个人,而这五个人怎么看,都可以视为中国历史中属于承前启后的关键人物。在“乱世宰相”中则选取了李斯、冯道、贾似道三人。
如果人物论只是将人物生平年谱做丰富的叙述,那么这样的人物论只有人物,而没有论。对于人物的点评,所谓中肯之道,是尽可能将人物放置在他的处境中去观察,并由此点评他所做的选择与判断的动机何在,以及带来的后果。若我们在历史人物点评中如果将个人价值判断随意挥洒,那更多的是说明我们的愚蠢,而不是其他!
我之所以注意到《宫崎市定人物论》乃是因为这本书中锋利的文字绝少拖泥带水,甚至这些有关人物的叙述,会让忘记掉宫崎市定的存在。但在关键态度上,宫崎市定一定会在文字处留下熠熠生辉的刀光。这一点宫崎市定是这样解释的:
在各色人等一应俱全的中国,国民们普遍拥有相当高的鉴赏人物之眼力。他们绝少仅根据表面就做出评价,而是通过对象的内部进行一种立体的观察。在这点上,日本人与之相比,仅仅只是旧制高校生的水准罢了。我自己同时具有旧制高校生和高校教授的经历。从教授的立场上,其所见无疑和从学生立场上所见之人物观完全不同。在学生看来如仙人和偶像一般值得尊敬的教授,反过来很可能只是个物欲颇深的悭吝之人,能淡然地将办公室里公用的茶叶带回家去,而这些却是学生所永远不知道的。如此这般一无所知的学生一旦进入社会,若不进一步地学习,则其人物观恐怕也永远不会进步吧。(《中国的人物与日本的人物》,载《宫崎市定全集》第二十二卷)
此种立体式的“观人”之术或许在《宫崎市定人物论》中“贾似道”和“张溥”两个章节上会让读者具体感受到。而读者如果一味地停留在历史叙述中的常规模式中,那么很难理解宫崎市定这种“直导黄龙”般的文字进击。我们在宫崎市定的笔下看不到为历史材料过多造成的纠缠,也看不到意识形态的禁锢,亦看不到为学术而特意设置的难度,宫崎市定的人物论多少比较接近日本的“茶道”现场,用原本的存在来讲述一个有些遥远的故事。在一盏茶的功夫里,我们已经在他人的一生中穿行而过,诸多跌宕化作身后峰壑之中的阵阵回声。这一点,就像是“茶道”的本身就是喝茶,旁的不过是障眼法。
另外在《宫崎市定人物论》中有关人物叙述方式中,宫崎市定用了“解谜”的方式来张目。解读单个的历史人物时,对于历史学家而言是易如反掌的能事。不过当用牛刀杀鸡时,反而会更加考验历史学家的“用刀之法”。这种“举重若轻”的用刀之法就在宫崎市定的文字中,对于人物的评论,宫崎市定的评论不是见好即止,而是惜墨如金。
我们已经见了太多浓墨重彩的历史叙述,在那些历史叙述中的历史人物高高的行走在云端食云吸露,捕风捉影,仿佛生来就是一个仙似的。若是仔细看看,大多都是黑山老妖的底色。《宫崎市定人物论》是以人的角度来看人的,用“猜谜”与“解谜”的方式交替叙述,我们未必能看到此人物的全部,但大多可以生出一两分“亲近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