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澜梦第17组周作文书香澜梦

母亲缝补的智慧与情感

2025-11-03  本文已影响0人  秋樱冬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156期“缝”专题活动。

这枚顶针,算是母亲的宝物了。黄铜的,早已失了最初的光泽,通体是种沉郁的暗金色,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点,像一张写满了倦意的脸。它静静地躺在母亲那个盛针线的笸箩里,笸箩是竹篾编的,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油亮光滑。里头的内容更是芜杂:大小不一的线团,五彩斑斓的布头,各式各样的纽扣,还有几根闪着寒光的针,正别在一块蓝布上。

母亲的缝纫,大多是在夜晚。白日里,她要对付田间的杂草,灶台的烟火,以及一家老小永无止境的需求。只有到了晚上,一切喧嚣沉淀下来,她才属于那盏昏黄的灯,和那一笸箩的琐碎。我常常趴在桌边看她。她并不言语,只是就着灯光,眯起眼,将那根细若游丝的线头在唇间轻轻一抿,让它变得湿润而驯顺,然后,极其耐心地,对准针鼻那个渺小的孔洞穿过去。一次,两次,偶尔失手,她便自嘲似的笑一笑,再试。那神情,专注得像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穿好了线,她便开始她的工作了。顶针套在中指上,针尾抵住凹坑,微微一用力,那针尖便“噗”地一声,轻而易举地刺透了厚厚的布料。她的手上下翻飞,针线便如有了生命,在其中游走。那声音是极细微的, “窸窸窣窣”的,像是春蚕在啮食桑叶,又像是夜雨敲打着窗棂,有一种奇异的、让人安心的节奏。一件父亲的旧工装,肘部磨得透了亮,她便从一块相似的布上剪下一片,比着样子,细细地缝上去。那不是简单的补贴,那针脚要匀,要密,要结实,仿佛是要将那流逝的时光与耗损的气力,也一针一线地重新缀补回去。

我童年最鲜明的记忆之一,便是膝盖上那些层层叠叠的补丁。男孩子野,跑跑跳跳,裤子总是最先在膝盖处宣告投降。母亲从不责备,只是叹口气,让我换下来。第二天清晨,那条裤子便会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枕边,破洞处已然补好,有时是两块对称的、颜色相近的方布,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有时,她兴致来了,甚至会绣上一只笨拙的小熊,或是几片绿叶,让那伤疤变成了一处别致的风景。穿着这样的裤子出门,我从不觉得窘迫,反而有几分隐秘的骄傲,仿佛那补丁是母亲赋予我的、独一无二的勋章。

后来,我去了外地读书,接着又工作,离家越来越远。都市里,衣物成了快速的消耗品,破了,旧了,便随手丢弃,再买新的。“缝补”这个概念,连同那“窸窣”的声响,似乎一同被封存在了故乡那间老屋里。商场里琳琅满目,缝纫机早已成了稀罕物,更别提手工的缝补了。一切都在追求光鲜、完整、崭新,容不下丝毫的破绽与旧痕。

直到前年回家,我看见母亲坐在阳台上,又在缝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我的一件旧衬衫,领口内侧有些开线了。我讶异道:“妈,这衣服我都不穿了,还缝它做什么?”她抬起头,老花镜滑到鼻梁上,眼神从镜框上方投过来,温和而固执:“好好的衣裳,就是脱了线,缝几针就能穿,扔了多可惜。”她低下头,一边继续着手里的活计,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东西破了,缝缝就能接着用;人心要是有了裂痕,也得学着去缝啊……”

我一时语塞,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我忽然明白了,母亲这些年来,缝补的又何尝只是衣物呢?她用那根细小的银针,缝补着生活的窘迫,缝补着岁月的刮痕,更是在缝补我们这个家偶尔出现的龃龉与离散。父亲脾气躁时,她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做着家务,那沉默便是一种缝合;我远行在外,她电话里的声声叮咛,那牵挂便是一根长长的线,将千里之遥缝得近在咫尺。

前些日子,我整理旧物,翻出了一条学生时代的牛仔裤,臀部的位置磨得几乎透明了。鬼使神差地,我把它带回了城里的家。在一个加班的深夜,我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应急的针线包,学着母亲的样子,就着台灯,笨拙地穿针引线。我的手远不如她的灵巧,针脚歪歪扭扭,像一群喝醉了酒的蚂蚁,还数次将针尖扎进了自己的指头,沁出细小的血珠。

然而,当我终于完成那丑陋却结实的补丁时,心中竟涌起一股久违的、沉静的满足。我端详着那粗糙的针脚,仿佛看到了母亲在无数个夜晚里,低着头,用她那布满细茧的手指,将生活的碎片一点点缀连成完整图景的背影。

原来,“缝”这个动作里,藏着最朴素的智慧与最深沉的情感。它不逃避破损,承认残缺,然后用耐心与坚韧,将断裂处重新连接。它让破碎的得以延续,让遗憾的生出新的可能。人生在世,谁的身上没有几道裂痕呢?那或许是梦想的破碎,是情感的创伤,是时光流逝带来的无奈。而母亲教会我的,不是如何去避免这些裂痕,而是当裂痕出现时,如何静下心来,找一根合适的线,穿一枚坚韧的针,一针,一线,自己去把它缝好。

那枚暗金色的顶针,如今被我讨了来,就放在我书桌的抽屉里。我不常用它,但每每看到它,指间便仿佛能感受到母亲常年劳作的温度,耳畔便仿佛又响起了那春蚕食叶般的、“窸窸窣窣”的、缝补着长夜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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