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兮

《归来》是一部好电影。

二十年后，陆焉识来到自己苦盼的孤灯旧门前。他缓缓地登上阶梯，岁月哗哗地从他身上逃离，一如窗外纷飞的雪花。

可惜，那扇门只怕是永远无法再打开了。

国师还是拍了一个好故事，故事里只有三个人，一个被放逐了二十年的陆焉识，一个等待归人的冯婉喻，一个因为父亲身份而记恨父亲最后向组织告发的女儿丹丹。

如果一切按照观众期待的套路发展的话，这个故事应该是二十年后陆焉识回到多年前那个称之为“家”的城市，满鬓白发的冯婉喻站在火车站挤满人头的广场上，围着一条精细花纹的围巾。两人都在川流的人群里翘首张望。

忽然一瞥，四目相望。回忆，和悲伤的情绪像烟火一样炸开在空荡的心底，泪水模糊了两人的眼睛。

可惜这只是我的期待。可悲的事实却是，冯婉喻忘记了陆焉识的样子。

冯婉喻并没有忘记陆焉识，事实上，她依然日日夜夜期盼着遥远的爱人。她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陆焉识究竟长得什么样子。所以她拒绝了真正的陆焉识，而苦苦守候着只存在她心里的那个陆焉识。

焉识，焉识。今日归去来，佳人焉识兮？

我一直相信，人相爱的时候，爱上的其实是心底自己想象的一个影子。仔细想想，两个人为什么会相爱，无非是一个人符合了另一个的心意，让心底那一团云雾忽地有了形状。两个人又为何会争吵，无非是一个人做出了不符合另一个人心意的事，“如果是我心里的那个人，不应该会如此才对”。

两个人分离，大约也是因为终于发现，原来这个人跟自己心里所想所思所盼所梦已一无所似。这大约也就是心死吧。

可是我们放不下的往往不是自己心底的云雾，而是活生生实在的人。与我们一同笑过，哭过，相偎相依过的也不是影子，而是一个人。很多时候，我们不爱了，也不过是让手心里攥着的那团云从指缝流走。想象可以抹去，但人却总要行走在大地上的。

冯婉喻不一样，她选择毁灭了她真实的爱人。她只剩下了一团云雾，她放不下的只有一团云雾，且永远等待着一团云雾。

如何等待一朵云？

究竟是怎样的现实苦难才能让一个人毁灭真实而不是想象？

那个年代毁灭了无数冯婉喻的“真实的爱人”，也让无数陆焉识只能活在“变成云雾”的生活里。

我突然怀念起我的外公来，我的外公曾经也被“打倒”过。那是在我还没有出生的年代，我家不是知识分子家庭，没有无处安放的思绪可以聊以逃避，只有苦闷和难以释怀。我不知道那些年我的家族失去了什么，又被摧毁了什么。我只知道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外公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永远沉默，永远满怀温柔的看着家人。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但是他依然坚持着，等着我的父亲从遥远的山路上下来，从远方归来，来到他的床前，然后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用食指敲了三下这才长长地睡去。

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无法想象“那些年”究竟是怎样沉默地活着的。我母亲有时会不经意地提起，仿佛别人的生活。仿佛“那些年”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风暴终会过去。

但是岁月和人事都留不住了。我们究竟失去了什么，现在又是否从风暴里站起来了呢？

很多年过去了，垂垂老矣的陆焉识送同样垂垂老去的冯婉喻到火车站的广场上等着。他陪着他的爱人，他的爱人却在等着想象中的爱人归来。

那一刻，陆焉识仿佛也同样在等着那个真正的“陆焉识”归来。他抬起头，远远地望向远方，在人海里，找寻着。

归去来兮，君胡不归？

君不见，深深庭院里，已是满眼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