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冢（4）
【第四章节】心事暗卜
一大早，曙光微露，却有一丝分外耀眼的光束刺落在杨辉的眼皮盖上，不知何时晃晃悠悠浅眠在贵妃榻上的他刹那惊醒！皱着眉，嘀咕着，一甩手拉回了落地窗帘。顺手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六点四十四分。
按照曾观晴父母往日的作息，此时应该已经起床了的。他稳了稳心神，下意识地抓住胸前的观音玉吊坠默默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才往岳父家打电话。
很意外，电话这回竟然很顺利就接通了！传来的是曾观晴柔柔的声音：“喂，哪位？”
“观晴？是你吗？真的是你？！你回家了吗？什么时候回去的？手机怎么关机了呢？你怎么就不先跟我打声招呼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怎么样？昨天下那么大的雨……你没事吧？”杨辉慌乱了一个晚上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松了一口气的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串的问号。可怜他的脆弱而敏感的心啊，担心了整整的一天一夜。他又终于彻底地认识了一个成语——什么叫“寝食难安”了。
“杨辉？是你啊，你回家了吗？”
“天！观晴，我不回家能去哪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吓死人的！”杨辉语气里不禁带点责怪，“而且你也知道这个工程对我很重要……”
“好了好了！你不就是想说你有多辛苦，有多迫不得已么？”曾观晴的语气如往日静怡时的轻柔，只是盛满了哀怨，盛满了透不进光的灰暗，“再说，你能去的地方可多了吧，家……对你还重要吗？你还会担心我吗？你还在乎我的存在吗？”
“观晴……”杨辉稍许开朗的心霎时涌上阴郁，仿佛被抑制住呼吸一样，怎么也难以轻松下来。在感情的世界里，谁能理得清那错综复杂的一切？怕是“难”字担之，无以为解了。“你瞎想什么呢？我怎么会不担心你，你在乎你的存在呢？”
他点燃了一支烟，眼光触及了无名指上的指环。那往日锃亮的白金指环如今不知怎的蒙上了一层雾一样的垢面。像记忆里观晴盈泪的容颜。他思索了片刻，才低沉着开口：“观晴，我知道是我不好，很多时候忽略了你的感受……可是我什么时候试过没回家的呢？除非是在外地出差……再说了，我要赚钱啊，不赚钱我们吃啥？喝啥？拿啥供房？现在孩子又快出生了……”
杨辉的话还没说完，就给曾观晴不温不火地抢了话头：“孩子？你还记得有个孩子吗？你多久没陪他说过话了？你配当一个父亲吗？”轻轻的冷笑从话筒里传过来，带着冰一样的温度入了杨辉的耳，竟有一种僵硬的感觉。“你忽略我们母子的借口就是赚钱！是觉得我们是你的累赘么？迫使你这样累死累活才能养活？赚钱？！好吧，就当只是赚钱，可我们要那么多的钱干嘛呢？生有一瓦遮头，三餐温饱；死有一穴藏身就足以啊。”
“观晴！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偏激呢？你以为生活像写故事那么简单？有爱就要天天黏在一起你侬我侬？有情真的能饮水饱？还有，一瓦遮头，三餐温饱，一穴藏身哪一样不需要钱？没有钱在这世上谈何温饱？更别提想有一块葬身之地！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我们以前没有那么多钱，没有自己的房子也没见得生活有多难过啊，粗茶淡饭不是也过得很好很开心吗？”
“很好很开心？观晴……我真不知是该怪你太天真，还是该怪我以前把你照顾得太好……很多事情你都不明白……唉，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杨辉皱着眉，用力地按压着一阵痛似一阵的太阳穴，陷进了无限的愁绪中。
以前，很好很开心……是吧，也许在两人彼此的情感上他们是愉悦的。可是日常生活的艰辛，观晴她是不知道。因为她的体弱多病，多愁善感，生活上的烦恼、拮据他从来都不敢与她分担，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为了不让她担心生计的问题，为了让她吃好穿暖，为了她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好瓦遮头，更为了不让她当大学教授的父母看扁了，他一个人打两份工。每天都是凌晨四五点起来帮人送牛奶，七点钟再赶去建筑工地上班……没学历，没背景，没特长又想赚多点钱，他理所当然只能选择卖劳力了……可他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提起过！怕她担心，怕她伤心，晚上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在工地冲个澡，换上干净衣服才回家。再累，他也会把自己换下的脏衣服洗了才睡，从来不让她沾手。
幸好后来自己多长了个心眼，转行去了跑建筑材料的业务。工作虽然轻松了些，钱赚得也多了点，可在外面受的气、捱的白眼却更多了，吃的也比在工地里差……毕竟是要自己掏腰包，真金白银吃啊！他哪里舍得？在外面，他一天就只吃两餐！每一餐吃的差不多都是一碗白粥加一个馒头，最奢侈也是十块钱的快餐。抽的是两块五一包的香烟，还得省着抽……那时候他花在自己身上的钱真的是恨不得一分钱掰开两半使！
可对她，却从来没间断给她买牛奶和滋补品……三餐温饱，对于那时候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奢侈！
即便是这样，他回到家还得是乐呵呵的……观晴很敏感，很善感，性子就跟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一般，他若是有稍稍不同于往日的表现，都会让她构想出一百种的可能！
他容易吗？他算得上是过得好，过得开心吗？他甚至无数次向往过曾经自由自在的生活——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是他没有回头路，人必须为自己做出的选择付出代价啊！
过去的既已过去，再提也已经没有什么意思。沉默了良久，杨辉做了个深呼吸才继续道：“观晴，你也应该明白，人生总不能停留在一个阶段对吧？而且我们走到今天，是没有办法回到过去的了……”
“是，我明白，我们已经回不到过去了……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曾观晴的声音像烟，像云，轻飘飘的，又沉甸甸的。弥漫的前方已经没有了路。绝望的气息从电话筒里延伸过来，慢慢地，慢慢地淹没了杨辉。
杨辉惊觉自己的言语不妥，他深知她的多愁善感，深知她的敏感脆弱。回不到过去……可是他想说的含义跟曾观晴理解的意义是不是有了偏差？！他连忙解释道：“观晴，我说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是说，我不可能永远像以前那样活着！我付出了努力，我想要得到更好的生活！这难道错了吗？”
“没错，你没错……我们都没错……错的是时间……”
这又是哪跟哪啊？！杨辉直觉自己已经跟她掰不清了，干脆不说，“算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好吗？快过年了，你看是要留在你爸妈家过还是我去接你回家？”
“回家？不回去了，杨辉。我回不去了……”
“不回来吗？那你看还有什么东西捡漏了的，需要的，我明后天送过去……”
“需要的，漏了的东西……心呢？还能捡回来，送过来吗？”
杨辉皱皱眉，觉得观晴的话怪怪的，似乎藏着什么不可言语的玄机。他摇摇头，轻叹了一口气说：“观晴，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要不……你问一下你爸妈，看看我去你家过年合不合适？”
想起曾观晴的父母，就让他的心情愈发的沉重，犹如沉入了谷底。即使他和观晴结婚已经差不多五年了，但是在她父母的情感里并没有承认他这个犹如半子的女婿。那种冷漠，那种视如不见……就像他不曾在他们的眼里存在过。
杨辉冷冷的一笑，带着几分凄凉：也许这就是自己的命吧，没有父母缘，永远无法得不到长辈的疼爱！
“不用了，你不用过来。我只想好好地陪陪他们，像从前那样，一家人好好地过一个年。”
一家人？原来在曾观晴的眼里，自己也不是她的家人啊！即使他为她付出了那么多……他的心迅速地冷却，眼神渐渐冻成寒霜，过往的沧桑如潮水般袭来。原来无论怎么努力，自己依然是孤独的一个人，依然没有家……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是一叶找不到港湾可以停泊的疲惫孤舟。
“那好吧，祝你一家人过个好年。”杨辉刻意地加重了“一家人”这几个字，语气不免带着讥诮。
“会的！但愿你也能过个好年。”观晴的声音渐渐远去，变得模糊不清。电话没有传出挂断的声音，只是变成了像昨天一样的蜂鸣声。很刺耳，很激越。
杨辉不由得把话筒放远了几分，但心里的疑惑让他还是连续“喂”了好几声。电话那头的声音没断，依然是不依不饶的蜂鸣声。
放下电话，他闷闷地走出阳台。天色是灰蒙蒙的，比昨天更加的阴冷，纷飞的雨似诉不完的相思泪，无声无息，永远无法停歇。楼下花园里栽种的树木在风中晃动着细碎的叶子，发出的声音，如同流水一样，让人不由慨叹岁月的如梭。
他又点燃一支香烟，坐在阳台专门为曾观晴添置的藤制秋千椅上……轻微晃动的节奏里，往事像一部久远的黑白影片在他的眼前掠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