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十字桥

2018-04-01  本文已影响0人  燃烧的戈达尔

春夜月隐之时。

栾金身披红色外套,卧在覃清县的十字桥上。

在家里独饮了十几杯劣酒以后,她便想出来走走,借着醒酒的劲儿一口气走到了离家978步的十字桥上。

生于1988年的十字桥,今夜仿佛死去一般,桥面上、桥下、桥四周皆万籁俱寂。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流浪狗仔草丛中细碎的觅食声。栾金奋力地吸了两口气,鼻翼也随之左右起伏。曾经就算是没有旁观者也要顾及形象的她,如今几杯酒下肚,目眦充血,耳红面晕,踉跄几下便躺在了桥上。

她似乎开始梦到一些事情,不算是回忆的全部。十二岁第一次看到大海的那天月经初潮,十七岁时暗恋的女生向前握紧她的手,二十二岁时第一次收到异性给自己的画像,二十八岁嫁给了陌生的男人,三十四岁时第一次给丈夫包了碗她不爱吃的芹菜饺子,三十五岁时他独自前往异国工作,再无音讯。她频临绝境,穿梭在这个小城市中,聆听相同的人生故事,与不同的陌生人共枕眠。四年过去,不惑之年的她显得愈加困惑。

春分日之前,她参加的读书会分享了彼得·汉德克的《无欲的悲歌》,一个叫宋先的男人站起身泛泛而谈,栾金没有耐性听下去,只是隐约记得他反复提及的“悲剧式戏剧”等等。结会后,宋先主动邀请了栾金。他想听她的想法,恰巧她可以给他所有她不在乎的一切。

978步,宋先和栾金走完了从小区到十字桥的距离。

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宋先问栾金。

栾金摇一摇头,心里狂笑不止。这样的人问这样的问题,简直是无耻之徒。栾金不被人恋爱,她也不恋爱于任何人,但是她想要的人永远不会拒绝于她,流言纷纷而起,她照旧散开大波浪卷的黑发,着上艳烈的红唇,行走于泥泞苟且的末途之中。

宋先于她,如烂梅觊觎孤木。他渴望新鲜,而她献身孤独。

结婚周年日,栾金离了婚。他宁死不屈,把全部东西从栾金的生活、记忆中抽离。栾金记不得他带走了什么,十年仿若是一场空旷的梦,虽时近时远,但剥离了美丽皮囊,只剩一丝丝白烟缥缈如薄纱。她甚至记不清结婚那天花束的颜色、爱人的目光种种。待夜深至一人独自沉沉入睡时,也能安然、踏实,不带一丝一毫的愧疚情感。

婚姻于栾金,如刺身于蛾。它想要烙印,她承受不起。

结束婚姻后的栾金,仍旧和宋先貌合神离地苟活。栾金偶尔在夜里起床吸烟,会瞥见宋先手机上亮起未读消息。

老婆:出差后早点归来,勿念。

栾金掐灭了烟,将轻薄的毯子往宋先的身体上盖了盖,过后又把毯子向下拉了拉。她不想过界地涉足爱。然而想起白天宋先和她在午后阳台上亲吻彼此的脖颈时,她感觉到了温情,于是便躺进毯子里,将毯子拉至他脖颈的下方。在性与暴力滂沱的年代,栾金感觉自己像是居住在白湖的鹅,有时能抛弃原生之地,至晴空俯瞰乱世;有时却不得不收敛张扬,从高空处狠狠坠落。而宋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栾金一直想不清楚。直到深夜的那条新消息映入眼帘,直到看见身旁的宋先在春分之日仍酣然如一只隔世的猛兽,栾金才明白他的意义——乱世之中的另一个自己。

待适合放风筝的节气一过,栾金便搬离了宋先的另一个家。宋先没有挽留,吃过午饭后,便帮栾金打理好行李,咖啡杯、汤匙和绿色耳环。栾金害怕以后会想起甚至怀念宋先的脸,于是将他的冷漠与自闭全部回想了一遍。

喝醉后的暴躁,恐惧时的迁就,愤怒时的缄默……她一一搁置在房间的每个角落,等待另一个沉落之客的到来,接受火炼后逃之央央。

覃清县很小,却圈闭不了栾金。她孤独的身体、思想和神色远远超出了周遭。纵使成为茶余饭后的俗艳笑谈,纵然被迫定义为一个我行我素、不守安分的失足女子,栾金依旧和从前一样,白天等待叶舒,夜晚静观叶卷。尘世似乎与她有关,似乎与她无关。

宋先走了。离了婚后,他决定像所有情节那样,找回自己更深爱的人。栾金是这样听说的。她确定她不是宋先的爱情,爱情向来与丰羽后的栾金无关。不像自己,45岁的宋先依旧风华正茂,而栾金却如一只跛足之窎,低不下身也跃不到高处。

栾金再也没有见过宋先,宋先再也没有联系栾金。就像二十多年前,栾金与人踏入婚姻的那一刻,栾金再也没有见过自己,自己也再未敲开栾金的心门。

栾金不喜欢思考,去街边的店铺买了几瓶廉价的酒,一口气喝毕。

她想去十字桥上去,她第一次搬来时走过的那条路。她隐约记得,第一次踏上十字桥时,被坚硬的玻璃碴刺破脚心的感觉,一路忍住钻心的痛,她被朋友拉扯着向前,飞奔到白色柔软而没有羽毛的大床上。趴在床中央,她痛到流泪。沉默是一种原罪,在她的皮肤上留下疤痕。此后的结婚、离婚,和宋先在一起后,栾金次次都被问及疤痕的故事。

没故事。她答。和其他人的故事一样。

酒醉后的栾金终于哭了,没有人会疑惑为何有一个女人躺在桥上哭泣,因为夜太深了,该睡的早已睡了,还醒的还未醒。

就睡一小会儿吧。

栾金闭上眼睛后在心里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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