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脚的鞋

这是一双普通的男装的黑色牛皮鞋，款式老旧，放在那个木柜里，已经六年了，期间他只是拿出来晒过一次，以防发霉。

老婆没有问过鞋的来历，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收着一直不穿。她有些疑问，但藏在心底，因为他在外面有女性朋友，且一直有联系，已有近40年了。她和他吵过，闹过，还为此事动过手。他是大男子主义，事情全是自己说了算，从不听别人指手画脚，老婆说他的他全当放屁。她有过伤心，也想过逃离。在村里人家，女人嫁狗随狗的多，很多都是稀里糊涂的过完一辈子。他虽有相好，家里却一点也没落下，事事井井有条。时间长了，她也就慢慢接受了现实，常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他不太过分，也就由他俩一直厮混着。这能怪她无能吗？也不全是，村里人家很多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关系。

那一年，他60岁，身板还算硬朗的他仍会隔三差五去与相好见见面，也许不为性事，只是看见彼此心更安吧。相好知道他老了，大她有几岁，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渐就显露出来了，尤其是这几年里，他总不能让她再尽兴了。他60岁了，生日也该有点表示，这事又不便叫人参谋，她思来想去，决定送他双鞋当生日礼物。既当礼，又有送人走的意思。她以前也帮他买过几次鞋子，尺码一直记着，但这次她却买了双小了半码的款式老而丑的鞋送他作为生日礼物。她要让他知道，老娘也不再是你想来上就上的了，明显的不再合脚了。鞋 —— 邪，村里人都知道生日送鞋不吉利。

他收到相好送的鞋是生日前十天，他只是打开看了看，没有试脚就收进了家里那个木柜里。他心里虽有不喜，但没有丝毫显露，彼此都是心知肚明的人，又何必闹到面子过不去呢？

他生日那天摆了酒席，在家里办的。客人都是些老亲戚与村民邻居。相好与他是同村人，她却没有来，也许是面子挂不住吧。生日整天他都闷闷不乐，丢了魂一般，走来走去像在找什么东西，有时又站在门口张望。他是希望她再来给他做个寿，以后不往来也罢。她始终没有出现。

寿宴后的很多天里他都没有出门，魂不守舍的自言自语的在家里转来转去，老婆不知道他为什么心事，只知道他生日那天他的相好没来，难道是为这事？儿女们祝完寿各自都外出了，留下两位老人在家继续以前的生活。时间一天天过去，他身体却一天不如一天。饭吃得少，活也少去干了，烟几乎不用打火机，一天从早到晚都在嘴上燃烧，还有餐上酒一日两顿只增不减。老婆看着他着急，万一把身体熬坏，还不害了儿女们？可她又不敢说他，几十年来没听过她什么话，现在说了也将白说。她悄悄打电话告诉了大女儿，大女儿知道爸爸的糗事，现在别人不理他了，正好！她在心里乐着，妈妈几十年来的忍让也该要出头了。

两个月后，他病了，身软无力，脚痛。大女儿回家接父亲去城里医院检查看病。化验做了一大堆，检查查遍了全身也不见什么特别明显的问题，只是白细胞偏高。发烧，白细胞偏高，身体里一定有炎症或病毒，查不到具体位置病要怎么治呢？简单地把烧退下去，病灶不端掉，后面还会重来。医生知道，一帮人也知道。

女儿又带他去了一家专治肿瘤的三甲医院。专业的人看检查的片子和化验结果在心里马上有了疑点，开单重新检查可疑之处，情况与刚开始一样，肺部有结节，小面积纤维化，这个就是病灶，炎症的老窝。他吸烟几十年，平常一直伴有轻微咳嗽，所以没有人注意到这细节。病因找到了，确诊却艰难。活检排查最有效，但得身体指标正常才能做。他住在大女儿家，心里的压力就像千斤大石压着一样沉重。心想，“一点发烧无力，又是检查又是化验，还不送他回乡下去，这一定是身体出了大毛病的。”

活检在半月后才做，结果不理想。医生建议手术切除，后续长期吃药控制，术后平均生存年龄也有近六年，有人手术后再也没有发作过，几十年生存期的也有。术后一定要注意戒烟、戒酒、不熬夜、少体力劳动、保持心情愉快、吃营养健康食物。这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许多老人，改变是艰难的，也是痛苦的。他知道很多人没能熬下去，就是毅力不够，自己应该比别人强，他对自己很自信。

手术很快安排做了，后面恢复效果也不错。一年后，他又回到了村里，过上了日升月落的生活，简单而有序。人有时是生过一场病后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

事情总不按常理来，他病倒后，他的相好非但没有高兴，反倒担心起他的安危来。回村里后，她常找理由与他见面，买好东西给她補身子，他欣然接受她的旧爱，交往如初。两年后，他又生龙活虎了，担子也能挑了，种地的农活又做了起来。人一旦没了自知，是很容易出事的，像他这样动过大手术的人，一旦免疫力下降，病魔再次来袭，随时都会要了老命。

手术后的第四个年头，他胸痛，身无力。他不敢告诉儿女，老婆也不知道他身体出了症状。他悄悄一个人去镇上的药店买止痛药吃，对谁都没说。他知道自己的结果肯定不会太好，能过一天算一天，能少受点罪，死了也就算了。他把相好送的寿礼趁冬日的暖阳晒了晒，以防春天潮湿发霉。这鸡肋的鞋虽不合脚，但也算是俩人情缘的终结吧，他在，就要一直把它留在身边，当个念想。

过年是热闹的，外出的人都从城里回到了村里，他的儿女、孙辈们也都带着礼物回来了。他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疼痛一天比一天加重，常使他茶饭不思。还是细心的大女儿问出了实情，他被女儿不轻不重说了一通。元宵节前又住进了医院，这次他的身体明显大不如前，手术不能动了，改用了化疗。化疗虽不伤皮肉，但要靠药剂杀死有害细胞，常常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副作用很大，身体反应极强。他生不如死。

这次的治疗期长达一年，而后是休养，他一直住在大女儿家。家里也没什么牵挂，他老婆把地都种上了，请人帮忙种的。儿女们劝过母亲，叫她不要再受累了，说她也没听。没有他，自己也能把事情做好。她是好强，一辈子都生活在他的阴影下，这不刚好趁他不在，自由一番？她觉得他那双鞋实在是没法穿才放进柜子里的，也勉强猜到可能是他相好送的。但放在那里又穿不了，还碍眼，不如趁现在找人做事当个人情送出去免心烦。她心想便做，那双在柜子里收了好几年的并不合脚的皮鞋被她来了个快刀斩乱麻。

他从女儿家回到村里已是一年半后了，看到家里什么都有，他心里反而不是滋味。他开始挑老婆的毛病，地里的草不是用拔的，要锄，花生一窝要放三四粒，两粒是没产量的……什么都不顺眼。几天后，他想起来了那双放在柜子里的皮鞋。打开柜门一看，什么都没有，又在房间里找了几遍，还是不踪影。“几年都放在这里的，哪去了呢？” 午饭时，他问老婆，“那双鞋放哪去了？” “送给村里人了，xx在这边帮忙干了些农活，他看你生病了，没有收工钱。” 简单的对话，直冲两人心知肚明的一双并不合脚的鞋。

他一脸的不屑，心想“村里还有这种好人？谁知道他是什么花花肠子！” 随后的日子，他对她爱理不理，做的饭也不想吃，整天吊着张臭脸，好像别人欠他什么似的。她心里难受，把委屈给大女儿说了一遍，女儿又打电话给爸讲了一大通道理，“身体是自己的，怄气只会自己吃亏，一双并不合脚的鞋子，迟早都要出问题，穿上去脚受罪！”

他听完大女儿的忠言，回想起自己大半生来的作为，一直为家操持的老婆，他终于释然了。大半辈子了，原来相好也只是她送自己的那双鞋一样—— 并不合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