聒 噪 (笔记体•黎民外史)
聒 噪
(笔记体•黎民外史)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到处充斥着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触到的信息,仿佛人们都指靠信息生活,离开了信息就抓瞎。但在王如兵看来,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空壳,心里装的全是乱七八糟的信息,唯独没有了自己。他只想把自己关在家里,最好是盖上被子,去做一个梦,希望在梦里找到自己,哪怕是和自己独处一会儿也行。可是不行。因为客厅里正在播放电视剧,那男男女女的喧哗声像电钻一样钻进卧室门、钻进被窝里。冷不丁地,他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别吵啦!”
坐在客厅沙发上正看电视剧的妻子刘潇然,对刚从卫生间走出来的女儿王婉秋说:“你听,你爸又犯病了。唉!”“妈,这可咋办!我爸一下班回来,就神经兮兮的,不知道他烦的是啥。”女儿皱了皱眉头。刘潇然回头望着女儿说:“我跟你爸说,不行去找心理医生看看。你猜你爸咋说?”女儿问:“他咋说?”“他说,你才有病,我找什么心理医生!”刘潇然苦笑着答道。女儿看着爸爸卧室的门,无奈地摇了摇头,好端端的爸爸怎么变成这样了呢。
王如兵是D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跟着主管教育、卫生、民政、水利、环保的副市长张建新工作,整天忙得像一个陀螺,一星期里至多回来两三次,而且大都是在晚上11点以后。要不是他烦得要死,他才难得请假回来休息一下呢。他妻子刘潇然在市中心医院当护士长,工作头绪虽多,但和同事关系都很好,总能把工作安排得妥妥贴贴,下午一般没事,就和几位姐妹去打麻将,晚上在家里看长长的电视连续剧,能够看到在沙发上睡着。女儿大学刚毕业,考到发改委当了公务员,每天快活得不行,连走路都唱着流行歌曲,像一棵忘忧草。
张副市长是个工作狂,对各项事务都要求得滴水不漏。如果根据他的指示去落实所有的事项,有仨王如兵也忙不过来。但王如兵也不是吃素的,这三年半硬是撑过来了,从来没有拖市长的后腿。可是,高强度的工作却让王如兵喘不过气来,他就像上了发条的钟表,一直不知疲倦地嘀嗒作响,只要市长不停地给他上劲儿。王如兵的工作简略地说,可以分为三块。首当其冲的是收集市长分管工作的各种信息和数据,其次是按照市长的授意撰写各种讲话稿,再次是和市长一起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活动和宴会。在他的手里,永远拎着那个磨得有些褪色的黑色大公文包,拉开公文包,里面隔层里分别装着资料类、报告类、讲话类的材料,内层拉链拉开,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条子,有说情的,有告状的,有要钱的,等等,不一而足。这些东西虽在他手里,但都是市长所需要和接纳的,他得根据市长的忙闲、心情,把似是工作又不像工作的那些烦心事儿适时地告诉市长,拿出相关的条子,让市长处理。他是市长的知音、喉舌、保管和出纳,有时候是兼职司机,得为市长不便让司机参加的活动保驾护航,他就像市长的一个跟班、一个影子,市长虽然离不开他,又时候也让市长不耐烦,少不得受一顿窝囊气。人们都说,要找市长,先要找到秘书长,把秘书长视为走向市长的桥梁。听到类似的说法,王如兵总是摇头,孰不知秘书长无非就是风箱里的老鼠,得学会腾挪跳跃,弄不好就受夹板气,一头不得一头。
这些都还在其次,最要命的是整理信息资料。他需要根据市长所分管的工作,去收集永远也收集不完的材料,还得关注新闻报道和各种社会事件,既是为市长提供参考,也是写公文的素材。各种信息的交叉交集,常常像一团乱麻,需要像一个耐心的老太婆,小心翼翼的抽丝剥茧、条分缕析,然后按照工作种类进行归类整理,一些重要的内容还需要简明扼要地写出要点,以方便市长取舍。为此,他常常陷在资料堆中,香烟一包接着一包抽,他那本来用于涮毛笔的水盂里,总是堆出一个烟蒂的小山来。屋子里整天烟雾弥漫,像处于窄小的澡堂之中,一旦谁要进来,总是先被呛得咳嗽连连,半天喘不过气来。
那一年,一个把亲友的钱都拿来放高利贷的家伙,因为企业资金链断裂,一分钱都抽不回来,被要账的挤破了门子。这个生不如死的家伙,像一头发疯的狮子,在下午放学之际,开车冲向一所中学的大门,导致两名学生当场死亡,多名学生受伤,然后又向高速路口狂奔,被神速赶到的特警堵在半道。这是严重的刑事案件,立刻引起全城轰动。王如兵作为主管教育部门的市长秘书,在市长坐阵指挥下,一连数天联系公安、网络、报刊、学校和家长,严密封锁消息,防止影响无限扩大。一旦有消息通过网络、论坛上传,他就要四处打招呼,以最快的速度将或长或短的负面消息撤下来!在学校接待室里,家长们声泪俱下,要求见主管教育的市长,都需要他一马当先,去苦口婆心的劝说安抚,表示一切在情在理的要求,政府都会毫不迟疑地研究解决。当罪犯最终得到应有的惩罚、事件得到妥善解决的时候,他却病倒了,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他病愈出院的时候,整个人像被剥去了好几层,瘦削得如同一个纸扎人!
直到半年之后,他的精神面貌才有所好转,又恢复了车轮飞转的工作状态。在他的脑子里,挤满了疯长如荒草的信息,他整个人就像铺满干柴的原野,一根火柴就能让它燃起熊熊大火。他的脑袋常常毫无征兆地嗡嗡作响,既像千军万马在里面驰骋,又像亿万支乱箭从四面八方射来。一旦头疼起来,则如一颗炸弹在空中爆炸,简直要把他炸成齑粉!就在这样的懵懵怔怔中,日子一天天挨过去。一天早上,张建新副市长到省里开会去了,他难得悠闲地来到办公室。一打开报纸,一个粗黑体大字的标题映入眼帘:倒在办公桌前的秘书。他忘记抽出香烟,一口气把报道看完,阵阵冷气灌进心里。报道中说,一位兢兢业业的秘书,把工作看得比生命都重要,由于长年累月的劳作,加上不断地靠香烟刺激大脑、兴奋精神,使他患上了肺癌,检查出的时候,已经是晚期。虽然靠着顽强的毅力,和病魔搏斗了半年多,最终还是回天无力,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死时年仅49岁。让人感到惊异的是,在他快要不行的时候,非要让家人把他带到办公室来,在人们的搀扶下,摸摸这里的奖状,拍拍那里的档案,瞧瞧座后和领导的合影,望望前面挂着的地图,然后一屁股坐进办公椅里,双手往桌子上一爬,脑袋就枕在了手上。人们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再也没有起来。
王如兵合上报纸,沉默得像一根木桩,坐了一个上午,什么话也没说,什么人也没见,十数次的敲门声,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这些年来,王如兵从媒体上、巷议中,了解到不少过劳死的消息,但从来没有像这位秘书的死亡这样,触动他的灵魂。他已经不是感慨唏嘘,而且感同身受,仿佛那人就是他自己。不过,在他看来,劳累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问题是,在一个人身上,每天都要承载大量的信息,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们所形成的重压,远比日常工作重得多,像一座大山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神情恍惚地离开办公室,到车库之后,手抖抖索索,起动不了小车。无奈之下,他挪动身子,走出市府大院,坐上了驶往自己小区方向的公交车。
刚一上车,他就看到几位年轻人戴着耳机,不知是听音乐还是听故事,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还有一位抱着手机,像得了鸡爪疯一样,在那里打游戏,脸上还不时露出浅笑来。另有两位妇女一个抱着小女孩,一个拉着小男生,嘴里骂着脏话,说着学校的事情。拉小男生的那位方脸妇女,大概有六十几岁,面带愠色地说:“日他妈!现在不知道咋整哩,小小娃子,下午三点多都放学,爸妈还在上班,我们接是接了,可辅导不了他们的功课,没办法都得去上辅导班。老子这把年纪了,还得像狗欢子一样,从学校接了送辅导班,他爸妈没空时,我还得从辅导班接他回家,累得老娘腰都折了!”抱着小女孩的那位妇女年轻些,最多五十出头,高高的颧骨上露出细长的眼睛,一副洞明世事的样子,说道:“嗨,你不知道,那辅导班说是社会上人办的,其实都有老师的份儿,他们都偷偷在那里上课呢。别说小学生,就我们小孙女这样的,老师还劝说我们,让送到什么兴趣班去。你说,一个娃渣子,能学些啥?都是钱闹的。”方脸妇女说:“是啊,谁嫌钱扎手。我们那时候,从早到晚在学校,围着老师转,也没见哪个老师有怨言。现在呢,学生到早了没人管,责任是家长的;放学了,巴不得赶着走,好像学生多呆一会儿就能把地压塌了。说是为了安全什么的,我看就是没责任心了。”高颧骨妇女说:“也难怪,现在的人们都只认得钱了,啥也不顾了。老师也是人啊,他咋能不动心。”这当儿,上来两位老人,一位刷了公交卡,一位忘记带了。好说呆说,司机就是不让他落座,非让他下去不可。说着说着,那老人就和司机吵了起来,车也停在公交站不走了。于是,满车的人开始起哄,有说司机不人道的,不就是一块钱嘛;有说老人倚老卖老的,掏一块钱进去不就了啦。人们正吵得不亦乐乎,王如兵看看只剩两站路,就只好下车往家里走。
他脑袋嗡嗡响着回到家里,妻子刘潇然和女儿王婉秋正在张罗午饭。只听妻子说:“你爸回来了,赶紧吃饭,我答应人家一点半去打麻将呢。”女儿说:“妈,你又去打麻将,就不怕我爸说你。”王如兵没吱一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还在想着公交车上的谈话和争吵,像有一窝蜂在那里筑巢。吃完饭,他一言不发地钻进卧室,蒙着头睡觉去了。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客厅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说话声,仔细一听,才知道是电视上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妻子又打输了,回来把电视开老大声音,发泄自己的情绪。由于电视声音太大,他没有听到母女俩的对话。他一翻身坐起来,下床后径直走进卫生间,匆匆忙忙洗了把脸,换上运动鞋就走下楼来。
傍晚的公园里,依然是一派热闹景象。一位老人手持收音机,震耳欲聋地播放着老年保健常识的广告。在这声音里,夹杂着从小方桌上传来的叫喊声,是那几桌斗地主、打麻将的人或高兴或气恼的声音。突然,一个粗犷高亢的声音从街道上涌进公园里来。“万客来火锅店开业了,父老乡亲们都来品一品,尝一尝。一周内五折优惠,先来先享受,不来不享受!”接着,他看到两队时髦的女孩,穿着整齐划一的服装,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笑容,举着“新时尚服装店”的牌子,在广告车上电喇叭的轰鸣声中缓缓前行。热闹热闹,太热闹了,连公园里也不再是清静的天地!
他已经没有心情在公园里逗留。看着树上、电杆上、座椅上,到处都是的小广告,他悻悻然走到河边,在一片草地上放倒自己,努力排除脑子里那种闹哄哄的声音,仿佛自己正划着一叶小舟,在群山包围、平静无风的湖面上游荡着,游荡着……
2018.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