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水区(审稿严)连载小说

青铜剑

2017-02-05  本文已影响49人  李石头1973

   不喜欢那些历史,然而它就在那里,那是虚空同时实在的,只是它寒冷,粗暴,在这寒冷而粗暴的背景上,只有极少的人和事能闪出偶尔的亮光,我以为,那便是人类历史唯一的魅力了。

                                                   ——题记

       引子

       表姐姚梅是个商人,手有余钱无处存放。放银行,等于眼看着一堆金子缩小;放贷,却比银行还不如,哪一刻忽然就蛋打鸡飞;黄金也不行,全球的金价跌起来就像人类的道德,已完全没了底线。姚梅最后放在市财政基础建设基金库,有政府这座靠山,这下安全了吧,可是还不行,据说亏空太大,因害怕某一刻的雪崩,财政局长已提前主动辞了职。

       于是姚梅买了十几样古董存家里。在京城的大拍卖行拍下后,毛病慢慢出现:她总怀疑自己上了当了,半夜里睡不着,起来端详那些鉴定书。她手指一一抚过鉴定书上的大红章,它们信誓旦旦落在纸上,可是半夜里端详久了,姚梅疑心它们也不是真的,是被古董商人收买的,因为姚梅自己的生意就是那么做的,十多年的种子生意,只要把某某局的几个饕餮喂足,独立包装权都能拿到手,谁管你的真假。

       姚梅就像吃错了药,那天一起逛街,我们谈着一个共同的亲戚,她忽然站住说:“霉斑是造不出来的吧?霉斑!文征明的那副字上明明有一块霉斑。”

       我看她折腾得可怜,提醒她是否去看下心理医生。她道,“你道大头怎么说?他说,‘即使一堆废物呢,你花多少钱买的,它们就值多少钱,就当给自己买了堆高价玩物好了。”

       大头是她男人。我说大头说得不赖。她鼻子里“切”的一声,“大头外边有人了,说不定孩子都有了。”按她的说法,大头的外遇确凿不疑,比如他肩膀上粘着一根长头发,而姚梅自己是短发;比如深夜忽然电话响,大头不接,反而一下挂掉;比如大头每天在外应酬,半夜还不回家,姚梅电话打过去,接的竟然是个女的……在这些蛛丝马迹的串联中,姚梅不断描画着视野外的场景,并被这些场景深深迫害着。她无法阻止自己,也无法阻止大头,到后来,就只能和那堆买来的玩意过不去了。

       周末你陪我去一趟京城,我打听到一个赫赫有名的专家。赫赫有名,她说,“个大学教授,考古学家,专门研究古董的。

       赫赫有名的考古学家,住在一个并不赫赫有名的巷子里一栋不起眼的居民楼上。一个又瘦又小的老头,上身穿一件圆领老头衫,下身一条软塌塌的大裤衩,脚蹬一双深青色旧布鞋,假如在菜市场遇见,跟修车子的张师傅、门卫的李大爷也没什么不同。

       老头态度淡淡的,不客气,也不寒暄,与姚梅的态度正成对比,姚梅恨不得一口气把话说完,说完了还觉得没表达完全,继续说。老头坐在竹椅上,已经不想听,枯瘦的右臂一抬,缓缓道:“不要再说了,多,就是过;过,就是错,过犹不及。”

       一字一顿,徐徐而来,却又不容置疑。看来他和我们左邻右舍的张师傅、李大爷还是有所不同。“是投资吧?”他指指我们面前的小茶杯。现在都用那种红木茶盘,配套茶具,他这里却还是多年前常见的大肚子白瓷茶壶,几个同色小茶杯相佐,有一种固执的简朴。

       姚梅说:“张教授稍等,稍等啊。我们把东西带过来。”下楼的时候,姚梅对我嘀咕:“一开始还觉得那啥,不过真人不露相,像是有学问的样子,对吧?我看很有水平。你觉得呢?”我深以为然。来的路上她曾说,先看看情况,像那么回事,咱就给他,不像,赶紧走。她指带来的一些土特产,海产的梭子蟹,大虾干,还有两箱有机套菜。“带东西”的时候,我们把这些特产也搬上楼,摆在老头面前,让他知道,这忙可不是白帮的。

       老头对一地的礼物置若罔闻,略事休息后,引我们到书房,一边说,书房一般不让外人进。书房是最大的一个房间,四面书架,就是靠墙等距离钉了一些木板,木板格子里全是书,房间的角角落落里还放着些土陶瓦罐之类,看上去杂而不乱。

       姚梅煞有介事地跟李教授探讨起考古学来。我四面打量,发现右手书架的边侧斜放着一柄古剑。剑身亮蓝,又似乎是青黑,再看,又变成了古旧的黄铜色,几种色泽随着角度的不同而不断变换。剑身上有格状花纹,你能感觉每道花纹都有着坚硬的纹路,但细看的时候,却又似乎没有花纹,而只是浑然一体的一柄古剑。

       这柄剑和我在小区里、公园里看到的那些白亮的剑不同,和我在电视上、电影上看到的那些所谓宝剑也不同。它发散出一种沉潜之气,就像一个吸力超强的磁石,瞬间把我的整个注意力都吸住了。

       我忍不住伸手要去触摸,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不要去动。”又补充了一句,“看看就好,请不要动它。”

       我盯着它细细打量,终于在剑柄处看到一个小小的破损,这一线头发丝样的细小裂纹,不注意看不到,可是让我觉得熟悉,好些悠远的梦境,或丰茂的往事被一一唤醒……我不知身在何处,耳边传来风声,啸声,尘土飞扬,马蹄踏踏,隐约听到老先生说:

       “……春秋、战国……秦汉之后,有了铁,青铜器不再生产……”

       一、酒会

       公元前263年。

       那一天是平常不过的一天,没有发生值得笔录的大事。但在回想的时候,那一天的印象却一直清晰,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细节,过后想去都有点非同一般。

       是春天,魏王宫里的春天。魏国的襄王死了,换了昭王,昭王又死了,现在是安釐王魏圉在位。陪伴过两代诸侯的我的父亲也已过世,现在负责王宫记事的,就成了他唯一的继承人,我,沈青书。

       “平原君夫人回来了,他们要去赏花,叫你也去。”小萱说完,又忽然近身低声笑道,“听说今天如姬也要去,听说美得不得了。”

       如姬是魏王的新宠,已成近日魏王宫里的新闻,主要是因为她的身份,一个俘虏来的女人。我好奇心大起,匆忙收拾了一下手头的竹木简,就去往花园里的春台。宴席就开在百花锦簇的春台上。

       大槐树底下列了三张台案,正面一张主案,当然是魏王的座位,安釐王魏圉坐在案后,笑容润泽扫一眼大家。作为一国之君,魏圉有着一张与其地位并不相称的优柔寡断的面孔,但无法否认,他很漂亮,面孔白皙、五官清秀,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

       魏圉边上坐了一个陌生的美人,其实我第一眼就先留意她。有的人,不论如何安静,在人群中都像一个发光体,能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去。要知道王宫里从来不缺美人,但和别的美人比,这年轻女子称得上一个美人中的美人。此刻,她好奇地看着大家,又仿佛不让人知道她好奇,就像我看她的时候也装作随意浏览一样。

       西边台案后坐着的是平原君夫人,向我点一点头,算是致意。她有一张方圆富态的脸,不乏倦意,却尽量做出兴奋欢喜的神气,正跟魏王谈一些家常话语。平原君夫人是魏王的姐姐,前几年嫁给赵国公子平原君。

       只有东边的案台空着,虚位以待。这不合常规的,要知道魏王设宴,只有别人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不过我知道虚位以待的人是谁,所以不动声色,心里却为他着急,都这么晚了,怎么还不来呢?又要给人话柄了。

       “赵国的花跟这里的一样好看”,平原君夫人溜一圈四周,四周花团锦簇,“但我还是常常怀念这娘家的园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你看那桃花,还是我亲手栽下的呢,现在已开得这么茂盛。”

       “姐姐不忙的时候,就回来住些日子,兄弟们也时常想念姐姐。”魏圉的话,听上去满敷衍,却也有家常的亲切。

       就在这时,远道上隐隐传来快马加鞭的声音,不多时,甬道尽头处现出一个男子,他策马而来,直到三丈外才勒一下缰绳,速度放慢后,他迅捷下马,缰绳递给一个小童,大步往平台走来。

       他步子迈得又大又快,转眼已到面前,与安釐王和平原君夫人一一颔首,然后到东边的案台落座。和安釐王最大的不同,他也一身华服,但服饰于他都不过身外之物,是他在穿衣服,而不是那些华贵的衣服在装点他。

       “刚刚到夷门去,拜访一个朋友未遇。就稍等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他一边吃一口茶,一边像大家致歉。

       “我的弟弟无忌。”魏圉指着刚坐下的男子向身边的如姬介绍。

       “无忌?什么意思呢?”女子问,清亮的眼睛里有天真的困惑。魏圉眼睛向我,“青书,你给阿烟解释一下。”

       “就是说可以从容的来,不用顾忌太多。”我说。不想这时如姬的目光对准无忌公子,坦坦然道:“你这名字真好。”

       无忌公子一怔,随之笑道:“是吗?那得感谢我们先王了。”

       咦,我忽然意识到,怎么先王给两个儿子取名,一个叫囿,要束缚起来;一个却叫无忌,要他无拘无束呢?究竟有什么内涵在其中?以前倒从未注意。

       “青书,阿烟没读过书,这阵子让她跟着你,多教她些礼仪文化。”

       “这就是我的孔夫子吗?女夫子好。”如姬说着,竟站起来行了一个合乎身份的礼。

       “呵呵,你还知道有一个孔夫子,不得了啊。”魏圉眼神温暖地看着如姬。她一点小小的举止,都足以让他惊奇。那只说明一件事,他太爱她了。

       平原君夫人谈了些赵国的民俗风尚,我们津津有味地听着,想着几百里外的人们,是怎样的讲究。魏无忌也在听,却忽然插话道:“王姊可曾听说,邯郸城里有两个不得了的人物,一个叫毛公,一个叫薛公的?”

       平原君夫人锁眉思索,半晌道:“不曾听说有这么两个人物。他们是什么爵位?何等官职?”

       “没有爵位,也无官职,就是寻常巷陌人物。”

       “那不容易晓得。”平原君夫人道:“远路奔波,有点劳乏,你们继续赏春,我要回房歇息一下了。”便起身扶着侍女离开。

       魏圉渐觉无聊,要魏无忌陪他下棋。魏无忌欣然应命。很快有人取来棋盘摆开,两人分坐一边。如姬一侧观看。我坐在另一侧。如姬大概第一次看人下棋,看不懂,不时带着疑问的神色看我一眼。

       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棋盘上。魏圉的特点是好胜,关键时刻又举棋不定。魏无忌看上去不急不躁,等着看魏圉怎么走,他再瞅准时机,棋子毫不犹疑地落下去。

       棋局正酣,每一双眼睛都盯在棋盘上,看紧要关头谁输谁赢,不想又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扰了人们的安静,下棋的人停下,观棋的人也抬头看去,所有的目光集中在花园门口的甬道拐角。

       “嘚、踏……”之声由远而近,很快驰来的是一个信使,他直到近处才翻身下马,这非同小可,要知道,只有万分紧急的情况才会如此。

       魏圉站了起来,站又不曾站直,两眼望着十万火急的信使,眼里的神情,与其说惊慌,不如说是困惑。

       “报!北边烽火举起,传赵国的军队已经过境。”

       魏圉手里本来捏着一枚黑子,这时手指一颤,棋子落下地去。他立时警觉自己的失态,重新坐下来,口气依然是紧张的,“要确保无误!”

       信使说:“军无戏言,确保无误。”

       魏圉他征询地看了魏无忌一眼,“姐姐刚回到汤沐邑歇息,她那边的人却从北边打来,这是怎么回事?”他脸色阴沉,“赶紧召集各路将领——如何?”

       魏无忌眼睛仍盯在棋盘上,“估计也没什么大事吧,我猜是赵王打猎,追赶猎物,一不小心过了界,但只要知觉了,很快就会返回的。”说完了,他捻起一枚白子,放在了一群黑子的缺口。

       魏圉不满地看了弟弟一眼,他努力让自己镇定,然而没用,我能感觉到他的紧张和焦虑,这些情绪正波纹样地向周围扩散,并波及到我,也波及到了如姬。只有魏无忌,好像置身于这一切之外。

       “你是说,用不着召集将领?”

       他是一国之主,此刻却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兄弟,好像一切大局都在这个人手上。

       魏无忌很肯定的点头,“王兄,我们把棋下完,可好?”

       魏圉将刚才掉落的那枚黑子重新捻起,眼睛盯着棋盘,却心不在焉,我们的注意力也难于集中,渐渐失去了兴致。镇定自若的大概只有魏无忌一人了,但没等到分晓,他也自动停下了。他是个懂得适可而止的人。

       我抬头看看天,天很蓝,春天难得看到这么蓝的天。蓝天广宇之下,这一盘棋局,这围在棋局边的我们几个人,看上去都显得多么渺小。

       如姬意识到一局终了,看看棋盘,问下棋的兄弟俩(也是君臣俩):“你们哪个赢了?哪个输了?”

       “平了。”无忌公子很客气地回答她。

       话音未落,又一阵急管繁弦的马蹄声,还是刚才那个信使,趋前报告:北边的警报已解除,是赵王带着几十个侍卫在打猎而已。现在他们已经回去了。士兵声调轻快地说。

       士兵退下,大家一时无话。魏圉的脸色犹如三伏的天气变化不定,在他影响下,空气如凝固了一般,沉重,压抑,让在场的下人无不度日如年。

       “无忌公子,你怎么会提前知道远方的事情?”

       如姬率先打破沉默。她的提问也是在场每一个人心里的疑问。大家的眼睛都盯着魏无忌。

       只见他掸了下衣襟上的尘土,道:

       “你们也知道,我朋友很多,他们有人在赵王那边做事,有些情况会提前知会一声,所以略知一二。”

       接下来,魏圉没再看魏无忌一眼,也没跟他再说一句话,只令人收起棋盘。最后他将桌子上的酒杯捏在手里,端详良久,好像那酒液中浮漾着一个神秘的世界。

       他忽然将杯中的酒一下泼掉,地面上滚起一串星星点点的泥丸。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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