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虽然我很卑微，但每次发愿时，我都会觉得自己大了很多。

您知道吗，那时，我一直很想见您，虽然一直在逃避您，但我好几次都想发微信给您。有时，已经调出您的对话框，甚至都已经编辑好信息了，我却还是把那些文字都给删了，把对话框也给关了。因为我没脸面对您。总觉得自己做错了好多事，总觉得自己没脸再接受您的教导，但您却还是坐在心头。每次念诵那发愿文，我都会看到您在黑暗中对我微笑着。我的心里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心酸。所以，也许我该感谢前夫的，正是他的离去，让我有了不得不鼓起勇气联络您的理由。也许，他也是我生命中的菩萨。

很想问您，死去的前夫现在哪儿？他在净土还好吗？但我终究还是没有问出口——当然，看了这封信，您也就知道了——因为我知道，我需要的不是这个答案，而是他的消息，我想借您的回答，来慰藉我对他的思念。

是的，我还是会想他，但这种想，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我把他当成唯一可以依赖的对象去想念，这种想念的背后还有欲望，希望能继续拥有他，不想失去他，但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有这样的心情了。当然，这不是因为我的爱已经转移了，而是因为我看清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本身，或者说，我看清了世俗情缘本身。

他能有一个好的归宿，从此不用回到红尘里受苦，这就够了，我不期待其他。

在我心里，虽然他让我吃了一些苦头，却仍然是跟我缘分最深的一位至亲。这种情感，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世事的变迁，还有我对往事的放下而改变和消失，只是我不再执著而已。

今天整理日记时，专门把他刚去世时我写的日记拿出来看，心里仍有一种隐隐的痛感，虽然同时也有一种错位般的距离感，像是看别人的故事，但它还是在我心里扯出了一股浓浓的感慨和沧桑。过去那个脆弱无助的女孩，又浮现在我眼前，清晰又模糊，熟悉又陌生——

前夫的离去，让我久久不能平复。我以为自己已经没有那么在乎了，但留在生命里的印记实在太深，这辈子，除了父母之外，他是我最亲的人——其实我最亲的人应该是您的，您应该比我的生命更重要才对，只是我一直在远离您……但前几天，我终于鼓起勇气给您发了微信，祈求您能帮帮我前夫，这时我再也不能死撑了，再也不能刻意地躲避您，因为您是我唯一可以依靠可以求助的人了。

信仰到底是什么？我该如何处理自己跟您之间的关系？发出微信之前，我希望自己的心能干净一点，能有所发心，否则我根本就没有资格找您。所以，已经放弃信仰的我又许下了承诺：生生世世为您付出，做牛做马在所不辞。发了这个心之后，我才稍微有了一点底气，胡乱地写了一些文字发给您。

就这样，我又打扰了您。

之前我做过一个梦，您在梦里说，如果我做不到您的要求，就别来烦您了。这个梦我记得异常清晰。我明白，如果做不到您的要求，就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学生。我甚至觉得您不会给我回短信了，我再也不能做您的学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因为，就连我都放弃了自己。但我竟然收到了您的微信，您回复我了，而且您不但答应了我的请求，还叫我来见您。于是，我又要面对您，又要作出选择了。可我却仍然没有理清头绪，不知道该如何调整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直面您。

为什么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呢？为什么我不能干脆一些，下定决心就不再摇摆不定呢？如果我是您的话，可能一早就把我这样的学生给放弃了。幸好您不是我——但您也不可能是我的。正因为您不是我，您才是那么多人的恩师。

我对自己说，就算我不知道如何面对您，心里仍然想要逃避，也一定要做到为您做牛做马。但可笑的是，您只是叫我写一篇悼念前夫的文章而已，我的脑子里竟然也空空的，我竟然写不下去。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的，可为什么却写不下去呢？

也许我真的不愿接受他去世的事实，不愿细细去回想吧。不细想还好，只要一细想，我就会痛哭不止。他在我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实在太深，那深深的亲情，我该如何割舍？这辈子，除了他，还有谁会那样待我？在生命中最美的时刻，我们风雨相伴，生命早融合在一起了——怪我，一切都怪我，是我害死了他。可我没有机会在他面前忏悔了……多想跟他说说话啊，可是已经没有机会了。

生命真的很残忍。但正如您说的，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也就是因为跟前夫分开了一段时间，渐渐淡漠了一些，我才能勉强忍受这种痛苦。如果我们没有分开，他是在我面前离开的，也许我根本就承受不了……我会不会也在那一刻停止呼吸呢？我宁愿死的人是我。我早就接受自己的死亡了，唯有放不下他们，不想让他们伤心而已，但死的却不是我，而是他。

他的遗体被火化那天，那个女人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我真的有点恨她，她为什么要这么狠心？不过，换了我是她，可能也会像她一样。人性的自私是超乎想象的。尤其在那种以爱情婚姻为名义的关系中，占有和控制永远都是本质——然而她可知道，这会给我带来多大的伤害，让我多么痛苦？讽刺的是，听令于她来劝我不要参加出殡仪式的人，竟然是我和前夫共同的好友，我的老同学。为什么天平会倾向她？有谁理解和体会过一个想念亲人的弱女子的心？

不过，我也不能因为自己想念亲人而让别人不开心。我想，如果前夫的中阴身醒来，肯定不想看到我的出现让他的家人不开心。这么久以来，一直是我有意无意地打电话给他，他一直没有打过电话给我。也许，他真是极力想过好现在的生活，珍惜现在的亲人，虽然我在他心里也是亲人，他却不得不极力地回避和忘记我。亲情的无常，也深深地刺痛了我。

但有些话，我真的好想和他说啊，您能帮我把这些话带给他吗？

“老公，如果你知道自己很快就会得癌症死去，你还会和我离婚吗？虽然我那时候没有陪在你身边，没有给你家庭的温暖，你过得很孤苦，但你这么折腾一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你就算用另一段婚姻来追逐你想要的生活，你又能抓住什么呢？是的，你有孩子了，而且是健康可爱的孩子，你那么喜欢她，但你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吗？现在，你的孩子已经听不到你喊她的声音了。就算再入轮回，也不过是重复这样的痛苦，没什么意思的，所以，既然遇到了雪师，就放下一切他吧，去到净土吧，不要再期望能在人世间找到什么幸福了。幸福都是短暂和虚假的，生命一结束，就什么都没有了。

如果可以的话，来我的梦里好吗？我真的很想很想你。

你的出殡仪式，我去不了，没有机会见你最后一面，我的心好痛。我很想念你，很想再见你一面。昨夜睡前，我祈愿能在梦中见你，可醒来后，回忆了好久，也没发现你来过我梦里。人生，真的很残忍。

其实，我很想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们曾经是一家人？你和另一个人组成家庭之后，心里是不是再也装不下过去的我了？可是，我一直不能忘记你，一想起你，就想流眼泪。你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有没有想起过我？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你不想面对的过去？

雪师说你还没看破，你的心还在疼痛。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你生前没看破，还是中阴身时仍然没看破。我只希望你往生到净土，不要再轮回了。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只是你不跟我说而已。每次通电话，我都很想知道你的身体状况，可我不问，你就不说，就算我问了，你也只是简单地说一下，不会详谈。你是不想和我说话，还是怕我担心？我确实会担心的，而且很担心很担心。因为我不愿你受苦。我也知道，苦都是自作自受，但我心里仍然很痛。不想起你还没什么，一想起你，就有石头压在胸口……你怎么能就这样离开呢？换了以前，我们还是一家人的时候，如果你走了，恐怕我也活不下去了，而我们离婚的这段时间里，我慢慢地学会了自己生活，慢慢地让你在我心里的影子变淡，可再怎么淡，你也仍然在我心里，怎么抹都抹不去。

人生太苦了，我宁愿死的是我，我不愿失去你。此前，虽然你与我分开了，但至少你还活着，可现在，世上已没有你了。我的世界被彻底掏空了。很残忍，不是吗？想起过去与你相伴的日子，再想到你突然离去，我的心都在发抖。

生命终究会结束的，只是我们都不愿正视。

两个月前，你是不是也抱着侥幸心理，觉得自己也许还能活下去？生命的最后时刻，你是不是有过恐惧和不舍？但人生的真相就是这样啊，任何东西都不能永恒，一切都如幻化……

你看，你的肉体都没了，你想拥有的一切都不再属于你了。此刻，你的亲人在为你哭泣，但时间会慢慢把你从他们心里扫走的。你还能执著什么呢？执著你的女儿吗？没错，你给了她生命，没有你就没有她。可一旦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就已经跟你没有关系了，她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人生和命运，有一天她也会面临无常，离开这个世界，告别她眷恋的人们。每个人都是这样，都只是水泡，忽生忽灭。你就放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