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面人生│惯偷(上)
城市里的人会开车经过我们这里。他们下了车,常常会用一句话形容我们这里,叫做“鸟不拉屎”。这话我一直难以理解:我们这里的鸟,明明会拉屎的。路上星星点点的鸟屎,他们难道看不到吗?又或者,那些大城市的路上,鸟屎更多?又或者他们在诅咒我们这里的鸟拉不出屎?我搞不清楚,反正碰到这种人,我往往会下狠手,多偷走一些他们的东西。
以前,我在镇上打小工。今天就是我告诉我爹所谓的发工钱的日子。后来小工干不下去了,我没给我爹说,于是就每天接着到镇上来,慢慢入行干起了小偷。
但是最近,活不好干了。现在那些城里人,慢慢开始不带钱了,他们更多的是用手机支付。往常他们放钱的地方,车上、包里、衣兜,已经偷不到钱了。我的几个兄弟,跟我干一样的活。现在他们改行的改行,有的到县里去找活了,还有的直接消失不见了。
说真的,我有点羡慕他们。我以前觉得僧多粥少,等他们不干了,就轮到我发财了。现在僧确实是少了,但我发现发现粥更少。每个月我要搞不到足够的钱,发工钱的那天回到家,我爹心情好的时候会骂我,心情不好就是一顿打。
但今天一个子儿也没搞到,还贴了一顿中午饭钱。这个月搞到的钱,买完粮油,留下菜钱,剩下的钱根本不够他买酒的。
我躲着大太阳,独自坐在镇上的路边的墙根下,脚下来回磨蹭着一块石头。
鬼才会在这种天气,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我看着地上的影子,估计现在是下午3点多。我吐掉嘴里叼着的草叶子,狠狠地踢了脚下一直蹭的那块石头,它滚到老远的前面。我走过去又是一脚,等它停下来之后,走上前再给它一脚。我不敢跑,在这种天气追着石头跑,会要了我的命的。
我已经踢着石头走了一段路。这一脚踢得最远,我得意地想着,停在路边,抬头擦了一下头上的汗。
路的左边是朱家,是这个镇上最有钱的一户人家。朱家的大门对着我现在站的这条路,宅子后面是一条小河,朱家宅院的左边是一块空地,右边是一片小树林。朱家最显眼的是那栋三层高的小楼,这是全镇唯一一家自建的三层楼房。我爹说朱家本来可以盖六层的,地基都已经打好了,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就只盖了三层。朱家的两个儿子在省里买了房子,这里是朱老头和朱老太住,他们家还雇了一个保姆。
我以前的兄弟说,朱家是全镇人的希望。
“真气派!”我心想着自己长大了,要是能有这么一套房子,该多好。我走到石头前,又是一脚,这次石头滚得特别远。
晚上八点,天还没全黑,我倚靠在村口的一个枯树桩上,脚下磨蹭着踢了一下午的那块石头,心里盘算着等下进屋怎么给我爹说工钱的事。扣工资、工头坏、账房被盗…我能想到的理由,前几个月都说过了。这次得想个好点的理由,能免一顿打是最好的了,不过我估计是躲不掉了。
“你怎么才回来?”我爹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坐着,我一进院子他的声音就出来了。
“工头留着我多干了会活。”我走到屋里,桌上放个两个馍馍,我拿起来就咬,冷的。
“这个月的工钱呢?”我没想到他第二句话就问这个。不知啥时候,他已经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根棍子。
“我…给你。”我从兜里掏出一叠钱,递给他。
他一手抓着棍子,另一只手接过钱。旁边有个凳子,他坐了下来,一张一张地数。
“1023元1角,怎么这么少?”他抬起头,看着我。
“我…钱被小偷偷了。”这个理由说出来,我都觉得太差劲了,哪个小偷敢在我头上动土?
“放屁!哪个小偷偷完,再还给你这些?”我爹说完,让我觉得这个理由是最差劲的。
他说的时候,我已经闪到了门口,如果他拿起棍子,我就马上往外跑。
他慢慢站起身。他的脚好像受伤了,手里的那根棍子,是用来当拐杖用的。
我心中闪过一阵狂喜:这顿打似乎是可以免掉了。但我很快又觉得这样想不对,不应该这样幸灾乐祸,毕竟他是我爹。
我走上前去扶他,一只手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拐杖。
“爹,你脚怎么了?”我问。
“崴的!中午喝完酒,摔村口的沟里了。”他说着,我从他嘴里的酒气判断,他晚上又喝了。
“摔得重吗?”
“死不了!”
我扶着他,两个人沉默了。
“到屋里炕上?慢点。”
“别拽,疼!”
我迈着小步子,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他手中的棍子。
“你什么时候能有点出息?”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次了。
“我妈死得早,从小没妈带。我小学还没毕业,就被你撵到镇上找活了,书没读多少。要等我有出息,再过几年,我可以去大城市打工了,就有出息了。”这套说辞我也说过很多遍。每次他问,我就站得远远的,给他背一遍。
可能背得太熟练,我忘了他就在我身边。我刚背完,棍子就被他抽走,刮得我的手生疼。他要抽棍子打我。
他刚把棍子举到一半高,就听到一声“啊哟”。他动作有点猛,摔倒在地上,棍子也脱手,掉在旁边。
他躺在地上,一边捂着脚,一边骂着让我过去扶他。我可不敢过去。我站在门口,喘着粗气,盯着他。果然他抓起地上的棍子,用力甩向我,我一下就跳到院子里,躲开了棍子。紧接着又是一声“啊哟”。
他用他能说得出的最脏的话,伴着酒劲,骂我骂到半夜。后来他爬到院子里,拿到了棍子,没回屋,躺在院子里继续骂。我很早就爬到了房顶上,我怕他缓过劲了以后,在院子里打我。
我躺在房顶上,看着星光。他骂我的话,我没听,我在盘算着第二天怎么办。
这个家是待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命迟早会丢在这里。但我也不能一走了之,他毕竟是我爹,我总不能把他丢在这里等死,我得给他留点什么。
我用了一分钟,在脑子里琢磨出来了一个计划:我去偷朱家,把偷来东西留给我爹,然后远走高飞。
我以前不去偷朱家,有三个原因:一是兔儿不啃窝边草,二是朱家养着一条大狗,三是我爹说朱家对我家有恩。
第一个原因,是我那些兄弟们常常挂在嘴上的,说是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祖师爷是谁,我一直搞不清楚。现在那些兄弟们多数都已经不干了,偷了窝边草,应该也没人管。实际上,我已经为偷朱家准备好了全套物品,是一个兄弟去县里之前给我的。我把这些物品藏在一个背包里,放在我的秘密仓库里。
第二个问题,我早就知道怎么办了。上次在一个到我们镇上偷狗的车上,我偷到了一个空心的铜制小棍子。我觉得比较精致,就没卖废品换钱。这个偷狗的车几个月后又来了,我才发现这个铜管是他们用来毒狗的,于是我又从他们车上偷到了一小包箭头一样的东西,和铜管配合起来,用嘴就可以吹出去。我找了一只流浪狗试了效果,发现这套东西有毒。铜管和箭头,我也藏在秘密仓库里。我已经很多次在心里演练过怎么解决那只大狗,这次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三条我爹一直没说是什么原因,我想既然欠人家的,那就不妨再多欠点。
我看着满天星斗,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吧。
没有月光,我悄悄地从房顶上下来,我不能踩到我爹。他已经在院子里睡着了,打着呼噜,夹杂着梦话。梦话里他还在骂人,他嘟嘟囔囔着,听不清在骂什么,多少让我有点心烦。好在我能从他的呼噜声判断他躺在什么位置。
出了家门。我跑到我的秘密仓库里,拿出铜管和箭头,放在背包里。我背好背包,沿着白天踢石头回家的路,往镇上走去。
今天没有月亮照亮去镇上的路,但这条路,我每天至少要来回走一次,熟得很。我常在夜里活动,借助星光一样可以看得清。等我走到朱家旁边的小树林时,应该已经是后半夜了。
镇上已经没有人家亮着灯了,蝉的叫声却一直没停下来过。夜里的风没有了热气,轻轻地吹到我脸上,吹干了我脸上的汗。
我走进树林,旁边是小河,前面就是朱家大宅。我是迎着风走的,之前的一个兄弟说迎着风可以让宅子里的狗闻不到自己的味道。结果我刚靠近朱家的墙根,里面的大狗就开始冲着我的方向大叫。它的叫声很大,远处有一只狗,也跟着叫了起来,此起彼伏,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
我不敢乱动,靠在墙边,心里想着狗等会就停下来不叫了。它叫了有十多分钟了,声音却一点没降低,还带着整个镇上的狗都跟着它叫了起来。
今天可能没机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