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 饭
第一次见识教饭,是在一九七四年。
那年七月,我的婆婆(奶奶)离开了人世。丧礼过后,每逢早晚饭时,姆妈摆好菜碗,盛好一碗饭放到饭桌上,幺爷(我们对父亲改口的称呼)即取出一双筷子,搁放到饭碗上,然后对着空空的椅子处说:
"姆妈,您郎吃饭啦"。
三五分钟后,幺爷端来一杯茶水,放到饭碗旁边:“姆妈,跟您郎接饭,您郎喝茶"。将那饭碗转动一下后撤到一边,再过片刻后,幺爷又给婆婆接茶,并恭敬地对着空着的椅子处说:“姆妈,您郎请到旁边便坐,我们来吃饭哒。"幺爷说话的时候,似乎婆婆就坐在他的面前,那神情毕恭毕敬,和婆婆活着时一样。
那年我十二岁,快要上小学五年级了。在学校我接受的当然是无神论教育,我又是学校的红小兵大队长,更不用提会去相信鬼神了。然而,每当我父亲给婆婆教饭的时侯,我总是在旁边默默地看着。那一刻,我是愿意相信鬼神的,望着空空的椅子处,我的眼前幻化出婆婆的身影,她头上缠着黑色的头巾,眯缝着一双老眼,笑盈盈地望着我,似乎与我说着话。又似乎是要我帮她按摩头部(婆婆在世时经常头痛,每次都让我帮她掐按才缓解一些),我就那样定定地、出了神地看着,有时是姆妈拉我吃饭时的一声喊,才让我猛地回过神来。
在兄弟姐妹中,婆婆最疼爱的是我。这当然事出有因。我现在排行老三,实际上我是父母的第六个孩子。挨着我上面有三个哥哥姐姐,在三年自然灾害中相继夭折。当时,看着他们因饥饿、疾病而命悬一线,父母、婆婆却束手无策,物质极端匮乏下,拿着钱也买不到奶粉、食品,大食堂里不可能买到多一丁点饭食,甚至连米汤也难讨到一口。眼睁睁看着死神掳走了三个孩子,无奈无助的父母,心象刀子在剐割,可以想象那是多么惨烈的心痛。几十年后说起这些事,幺爷都止不住泪水,连连摆手叫大家别讲了。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两年,公共食堂取消了,拿钱托人到沙市可买到些食品和奶粉了,这时侯我出生了,婆婆和父母把我当作珍宝,倍加爱护,生怕我再出什么意外。我是很幸运的,虽然姆妈没有母乳喂我,但靠着少量的奶粉,还有自磨的阴米粉子熬的糊塗粥,我便顽强地活了下来。少儿时代婆婆精心守护着我,娇宠着我。每次采摘到野蕈子了,便加入粉条豆腐,做成鲜鲜的汤,先给我盛上一碗。时不时我的口袋里被装进一只红红的川桔。有时我犯了错,是婆婆拦住幺爷抽向我的竹条(只有婆婆才拦得住),我要买小人书,婆婆便偷偷地塞来一角两角的零钞。
(一九七二年在后院中的全家像,中间是奶奶,右边十岁的少年便是我。我后面是父母,对面是哥姐妹。哥借来的海鸥双镜头黑白相机拍摄,可设置延缓十秒自拍。)
教 饭婆婆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幼小的我当时对死亡还没有概念。在送葬的队列中,被安排骑棺的我,坐在高大的黑漆棺木头上东张西望,全然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还以为是送婆婆去一个什么热闹的地方,过几天她就会回来的。当丧伕把棺木移入打好的井中,挥动大铣开始填土时,我象突然明白过来了,他们要用土压住婆婆,不让她回来了。我立时象疯了一样,大声哭喊着,去推那些填土的丧伕:"我不让你们埋她,我要我的婆婆!"幺爷死劲地从后面抱住我,我则死劲地挣扎,拼命地哭叫嘶喊,直到把嗓子喊哑。见我那副呼天抢地的模样,全场的人莫不唏嘘动容。
给婆婆教饭持续了三年。在生时婆婆是吃长斋的,教饭时当然也用的素菜。婆婆信奉的是儒教的瑶池门,这个教门吃斋很认真讲究,弄过荤腥的锅,必须洗三遍后才能再炒素菜,葱姜蒜之类绝对不沾,说吃了口里有异味,会冒犯菩萨、神灵。那么多年,每天都要做很讲究的素菜,的确苦了我做饭的姆妈。
我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教饭这一说,但在荆楚民间,给亡人教饭是较通行的习俗。有只教满"五七"而止的,也有教满周年的,最长的便是三年了。
为什么要给故去的亲人教饭呢,我听到过多种说法,大体是说人死后直至投生之前,有一个再投生的等待期,道教认为是五七三十五天,佛教认为是七七四十九天,而儒教认为是九九八十一天。这期间亡人是以中阴身的形态存在于阴间,这期间的他们处于流浪状态,栖止于林间水边,无处觅食,饥寒交迫,只能依赖阳间的亲人施食于他,并供奉香火,才能解决其温饱问题。新逝的亡人,视机缘业力不同,是信佛者,有的可能就往生西方极乐净土了,没有成功的和没有信仰的则等待六道轮回,有的在"五七"前后便投生了,有的则要一年左右,长的甚至要三年以上。正因有这些说法,便产生了给死去的亲人教饭的习俗。大凡对亡者重视的家庭,教饭的时间便延续的长一些。现在少数不讲究、懒手脚的,葬礼一结束便停止了教饭,可能对教饭这个习俗不甚了解吧。不管这个习俗描述的状况是真是假,假如是真的,静静地想一想,那新逝的亡人在陌生的冥界,四处飘泊无依,缺衣少食,于心何忍啦。
教 饭我的姆妈晚年皈依佛门,成了一个念佛的居士。前年下半年,她郎突发脑溢血两天后就去世了,没受太多的病磨,也是她郎的福报。做了一辈子的饭,安置照料过三个吃长斋的斋公(我奶奶、姨奶奶和父亲),按佛教的说法叫修了护法功德,所以她郎能得此善终,也在情理之中。一年多来,按她郎的遗愿,依照佛教仪轨,为她郎做了超度法会,希望能藉此帮助她郎早日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如果往生成功了,教饭则是多余的事了。但是,假如万一未成功呢,她郎在那边不是要忍饥挨饿吗,为了万无一失,这饭还得教啊。
顺应教饭的民俗是一方面,其实,我更看重的是教饭的过程。当你把筷子搁上饭碗,轻轻地唤一声“姆妈",一股油油的暖意便浮上心头,姆妈如坐目前,象生前那样温润地望着你,过往的音容笑貌,一幕幕出现在脑际,作为一个失出了母亲的人子,此刻,即便是沉浸在虚幻的境相之中,不也是一种慰藉么。
"姆妈,您郎吃饭啦"。
二O一七年四月二十日凌晨二点
(姆妈二O一一年在深圳妹妹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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