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详注》读书笔记79：丽人行
【鹤注】天宝十二载，杨国忠与虢国夫人邻居第，往来无期，或并辔入朝，不施障幕，道路为之掩目。冬，夫人从车驾幸华清宫，会于国忠第，于是作丽人行。此当是十二年春作，盖国忠于十一年十一月为右丞相也。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莫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头上何所有？翠微砐叶垂鬓唇。背后何所见？珠压腰衱稳称身。
就中云幕椒房亲，赐名大国虢与秦。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萧管哀吟感鬼神，宾从杂遝实要津。
后来鞍马何逡巡，当轩下马入锦茵。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瞋。
（一）
三月三日天气新[一]，长安水边多丽人[二]。
态浓意远淑且真[三]，肌理细腻骨肉匀[四]。
绣罗衣裳照莫春[五]，蹙金孔雀银麒麟[六]。
头上何所有[七]？翠微砐叶垂鬓唇[八]。
背后何所见[九]？珠压腰衱稳称身[十]。
九曲奔流笔记：
砐：è。衱：jié ，衣后襟。
首联交待时间、地点、人物，后四联分说“丽人”之“丽”。三句摹其神，四句刻其形；五、六句状其服饰之美，变换句式，先概说穿罗衣，后补充衣服上蹙金孔雀、绣银麒麟；头背四句，句式又变换，采用设问的形式，写出头戴翡翠，腰系珠玉。
温庭筠的“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是不是出于五六句？
原书释义：
此诗刺诸杨游宴曲江之事。首叙游女之佳丽也。三言丰神之丽，四言体貌之丽，五六言服色之丽，头背四句，举上下前后，而通身之华丽俱见。本写秦、虢冶容，乃概言丽人以概括之，此诗家含蓄得体处。
[一]周礼：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注：“如今三月三日上巳往水上之类。”晋书·礼乐志：魏以后，但用三日，不复用巳。刘尊诗：“三月三日咄泉水。”赵曰：晋宋诸人侍宴曲水，皆以三月三日为题。唐开元中，都人游赏于曲江，莫盛于中和、上巳节。王右军兰亭曲水序：“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二]曹植洛神赋：“睹一丽人，于岩之畔。”王绩三月三日赋：“聚三都之丽人。”
[三]刘缓诗：“日日态还新。”庾信答赵王启：“飘飘意远。”王粲神女赋：“何产气之淑真。”浓如红桃裛露，远如翠竹笼烟，淑如瑞日祥云，真如澄川朗月，一句中写出绝世丰神。
[四]东京赋：“擘肌分理。”楚辞·招魂：“靡颜腻理。”又大招：“丰肉微骨。”【周甸注】肌卢腠理，细嫩而腻滑，骨肉匀，肥瘠相宜也。神女赋“秾不短，纤不长”，即骨肉匀也。
[五]古诗：“被服罗衣掌。”南都赋：“暮春之气，元巳之辰。”
[六]卢肇柘枝舞赋：“靴瑞锦以云匝，袍蹙金而雁欹。”赵曰：杜牧自谓其诗“蹙金结绣”，知“蹙金”乃唐人常语。【周注】孔雀，奇禽，麒麟，瑞兽，衣上所绣物色。胡夏客曰：唐宣宗尝语大臣曰：“玄宗时内府锦袄二，饰以金雀，一自御，一与贵妃。今则卿等家有之矣。”此诗所云，盖杨氏服拟于宫禁也。
[七]辛延年诗：“头上蓝田玉。”
[八]赵曰：翠微砐叶，言翡翠微布于砐彩之叶，若作翠为~叶，则以翠为~匝之叶也。杜曰：广韵砐彩，妇人髻饰花也。鬓唇，鬓边也。
[九]晋书·阮孚传：“以著背后。”
[十]赵曰：腰衱，即今之裙带，缀珠其上，压而下垂也。【吴注】尔雅：“衱谓之裾。”郭璞云：“衣后裾也。”稳称身，不徒以其服美矣。刘缓诗：“袜小称腰身。”赵曰：此四句即曹植“头上金雀钗。腰佩紫琅玕”之势。杨慎谓松江陆深见古本尚有二句：“足下何所著？红蕖罗袜穿镫银。”今按：两段各十句为界限，添此反赘。钱云：考宋刻并无，必杨氏伪托耳。
（二）
就中云幕椒房亲[一]，赐名大国虢与秦[二]。
紫驼之峰出翠釜[三]，水精之盘行素鳞[四]。
犀箸厌饫久未下[五]，鸾刀缕切空纷纶[六]。
黄门飞鞚不动尘[七]，御厨络绎送八珍[八]。
萧管哀吟感鬼神[九]，宾从杂遝实要津[十]。
九曲奔流笔记：
饫： yù ；厌饫：吃饱。鞚：kòng，马笼头，借代马。遝：tà，通“沓”。
首联插叙，交待丽人是虢国夫人和秦国夫人。二联写人间美味，三联写丽人对美食无动于衷，四联写宫里继续送来美味佳肴，五联突出场面宏大、气氛热烈。
椒房，这里指代杨贵妃。紫驼峰、水精盘两句，运用“比”的手法，正面描写，形象写出味美。犀箸鸾刀两句，一实一虚，一正面一侧面。
原书释义：
次志秦、虢之华侈也。驼峰二句，言味穷水陆。犀箸二句，言饮食暴殄。黄门二句，言宠赐优渥。箫管，言声乐之盛。宾从，言趋附者多。杜臆：态浓八句，极状姿容服饰之盛，而后接以“就中云幕”二句，“紫驼”四句，极言肴馔品物之美，而后接以“黄门飞鞚”二句，皆倒插法，唯杜善用之。
[一]庾信诗：“就中言不醉。”西京杂记；成帝设云幄、云帐、云幕于甘泉紫殿，世谓三云殿。【周注】云幕，谓铺设幕帐如云雾也。三辅黄图：椒房殿，在未央宫，以椒和泥涂壁。班固西都赋：“后宫则掖庭椒房，后妃之室。”汉官仪曰：皇后称椒房，取其蕃实之义也。诗云：“椒聊之实，蕃衍盈升。”又，以椒涂宫室，亦取其温暖，辟除恶气。
[二]旧唐书：太真姊三人，皆有才貌，并封国夫人，大姊封韩国，三姨封虢国，八姨封秦国。通鉴：适崔氏者为韩国，适裴氏者为虢国，适柳氏者为秦国。【鹤注】明皇杂录：上幸华清宫，贵妃姊妹競饰衣服，共会于国忠第，同入禁中，炳焕照烛，观者如堵。度上巳修禊，亦必尔也。
[三]洙曰：汉书：大月氏，本西域国，出一对橐驼。注云：脊上有一封，高也，如封土然。今俗呼为幫。酉阳杂俎：衣冠家名食，有将军曲良翰作驼峰炙，味甚美。王绩游北山赋：“拭丹炉而调石髓，裛翠釜而出金精。”
[四]【周注】三辅黄图：董偃以水精为盘贮冰，同色。太平御览：交州杂事：太康四年，刺史陶璜表送林邑王所献缥绀水精盘各一枚。王廙笙赋：“舞灵蛟之素鳞。”
[五]酉阳杂俎：明皇赐禄山有金平脱、犀头匙箸。楚辞：“时厌饫而不用兮。”晋书：何曾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
[六]诗：“执其鸾刀。”传云：“鸾刀，刀环有铃，割中节也。”西征赋：“饔人缕切，鸾刀若飞。”嵇康诗：“随波纷纶客。”
[七]汉书·百官表注：禁中黄门，谓阉人居禁中，在黄门之内给事者。【钱笺】明皇杂录：虢国夫人出入禁中，常乘紫骢，使小黄门为御。紫骢之骏健，黄门之端秀，皆冠绝一时。此所谓“黄门飞鞚”也。鲍照诗：“飞鞚越平陆。”通俗文：“制马口曰鞚。”
[八]王莽传：“络绎道路。”【钱笺】新书：帝所得奇珍及贡献，分赐之，使者相衔于道，五家如一。此所谓“御厨络绎”也。周礼·膳夫：“珍用八物。”注：“珍用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捣珍、渍熬、肝、膋也。”
[九]汉武帝秋风词：“箫鼓鸣兮发棹歌。”曹植七启：“箫管齐鸣。”又诗：“过庭长哀吟。”诗序：“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
[十]魏文帝与吴质书：“舆轮徐动，宾从无声。”刘向传：“杂遝众贤。”古诗：“先据要路津。”
（三）
后来鞍马何逡巡[一]，当轩下马入锦茵[二]。
杨花雪落覆白苹[三]，青鸟飞去衔红巾[四]。
炙手可热势绝伦[五]，慎莫近前丞相瞋[六]。
九曲奔流笔记：
首句鞍马逡巡与前面的“黄门飞鞚不动尘”形成反差，突出来人的尊贵。第二联通过写景，暗暗指出来者何人，杨花暗指虢与秦，青鸟句用典，刺杨国忠与虢国之事。尾联点出来者是丞相也。
原书释义：
末乃指言国忠，形容其烜赫声势也。秦、虢前行，国忠殿后，鞍马逡巡，见拥护填街，按辔徐行之象。当轩下马，见意气洋洋，旁若无人之状。杨花青鸟，点暮春景物。见唯花鸟相亲，游人不敢仰视也，一时气焰可畏如此。末句仍用倒插作收。【朱注】：国忠与虢国为从兄妹，不避雄狐之刺，故有近前丞相瞋之语，盖微词也。此章前二段各十句，后段六句收。
[一]曹植诗：“游马后来。”鲍照诗：“宾御纷飒沓，鞍马光照地。”庄子：“逡巡而却告之。”
[二]王融诗：“当轩卷罗縠。”古诗为焦仲卿妻：“下马入车中。”锦茵，谓地铺锦褥。丘迟诗：“舒心谢锦茵。”
[三]【钱笺】乐府杨白花歌曰：“杨花飘荡落南家。”又曰：“愿衔杨花入窠里。”此句亦寓讽于杨氏。七命：“素肤雪落。”广雅：“杨花入水化为萍。”尔雅翼：萍之大者曰苹，五月有花，白色谓之白苹。张华诗：“白苹开素叶。”隋炀帝江南曲：“絮飞晴雪暖风时。”此即“杨花落雪”之意。
[四]赵曰：青鸟应如鹦鹉之类，豢养驯熟，飞衔红巾，此借用西王母青鸟也。薛道衡诗：“愿作王母三青鸟，飞来飞去传消息。”汉武故事：七月七日，上于承华殿斋坐中，忽有青鸟从西方来集殿前，有顷，王母至，有二青鸟如乌，夹侍王母旁。梁元帝咏柳：“枝边通粉色，叶里映红巾。”【赵注】红巾，盖妇人之饰。【黄注】巾，盖树间所挂之彩。
[五]崔灏诗：“莫言炙手手可热。”两京新记：安乐公主，上之季妹也，附会韦氏，热可炙手，道路惧焉。赵曰：炙手可热，言势焰薰灼。【钱笺】唐语林：会昌中，语曰“郑杨段薛，炙手可热”，盖唐时长安语如此。桓驎诗：“超等绝伦。”
[六]晋乐府词：“当年近前面发红。”通鉴：天宝十一载十一月，以杨国忠为右相，兼文部尚书。玉台新咏引汉桓帝时童谣曰：“抚梁之下有悬鼓，我欲击之丞相怒。”瞋怒之瞋，从目，音称人切。陈余传：嗔目张胆。嗔字从口。音田，盛气貌。诗：“振旅嗔嗔。”二字音义本异，杜却通用。【钱笺】乐史外传：十一载，李林甫死，以国忠为右相。十二载，加国忠司空。扈从之时，每家为一队，队著一色衣。五家合队相映，如百花焕发。遗钿坠舄。珠翠灿于路岐可掬。曾有人俯身一窥其车，香气数日不绝。驼马千余头匹，以剑南旌节器仗前驱。及秦国先死，独虢国、韩国、国忠转盛。虢国又与国忠乱，每入朝谒，国忠与韩、虢联辔，挥鞭骤马，以为谐谑。此诗语极铺扬，而意含讽刺，故富丽中特有清刚之气。周敬曰：铺叙得体，气脉条畅，的从古乐府摹出，另成少陵乐府。卢元昌曰：中云“赐名大国虢与秦”，后云“慎莫近前丞相嗔”，玩此二语，则当时上下骄淫，渎伦乱礼，已显然言下矣。陆时雍曰：诗，言穷则尽，意亵则丑，韵软则庳。杜少陵丽人行，李太白杨叛儿，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则也。又曰：色古而厚，点染处不免墨气太重。
随笔云：诗三百篇中，其誉妇人者至多，如叙宗姻之贵者，若“齐侯之子，平王之孙”，“汾王之甥，蹶父之子”，“齐侯之子，卫侯之妻，东宫之妹，邢侯之姨，谭公维私。”夸服色之盛者，若“副笄六珈”，“如山如河”，“玉之瑱也，象之揥也。”赞容色之美者，若“唐棣之华”，“华如桃李”，“鬒发如云”，“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盻兮”，“颜如舜华”，“洵美且都。”语嫁聘之侈者，若“百两彭彭，八鸾瑲瑲，不显其光，诸娣从之，祁祁如云，烂其盈门。”其词可谓尽善矣。魏晋六朝，流连光景，不可胜述。唐人播之歌诗，固亦极挚，若“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翠微砐叶垂鬓唇，珠压腰衱稳称身”，“深宫高楼入紫清，金作蛟龙盘绣楹”，“佳人当窗弄白日，弦将手语调鸣筝”，“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楼上楼前尽珠翠，眩转荧煌照天地”，此皆李、杜、元、白之丽句也。予独爱朱庆余闺意一绝：“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细味此章，元不谈量女之容貌，而其华艳韶好，体态温柔，风流蕴藉，非第一人不足当也。欧阳公所谓“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工”，斯之谓也。张籍酬其篇云：“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直万金。”其爱之重之可见矣，然比之庆余殊为不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