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亮的红丝巾
我家老太太有一条红丝巾，用金丝线滚边，是她的心头好。每到春暖花开之时，她就会翻箱倒柜，早早找出来，急急地围上，美美的出门去。戴上红丝巾去早锻炼，逛超市买菜，给孩子做好吃的，这是她最喜欢的生活。
【一】
又是一年清明时，我回到故乡小镇。车还未停稳，我远远看到一抹飘动的红色在向我招手。约摸看清是我，老太太噔噔噔，三步并两步地小跑着过来，红丝巾随风起舞，分外显眼。
“哈，小小，来了，来了！今朝来了噶早，累坏了吧！”老太太一边说，一边伸手来取我手上的袋子：“哎呦，怎么拿了这么多东西，上次就跟你说附近有一个超市的，里面鱼肉蔬菜水果都有，我们自己买买很方便的......"
看着她跑到跟前，一身淡蓝色运动服，上端拉链下拉几许，露出颈上的红色小丝巾，丝巾正中间系成一个小巧蝴蝶结，两只镶着金边的对角，一闪一闪，仿佛是闪动的蝴蝶双翅。再看老太太面色红润，鼻尖微微泛汗，但气息平稳，精神矍铄的样子，我的心里甚是欢喜。
这就是我家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心急口快是她，说话似连环珠还不带喘的是她，絮絮叨叨是她，往日最烦她的那些唠叨话，此时听来甚是亲切。
我忍不住打趣道：“呵，老妈，红丝巾系上了，嗯，很漂亮，很精神！”一说红丝巾，这老太太话就更多了，“那当然，这可是你专门从苏州带来，好东西，都20年了，光泽跟新的一样！”
“有二十年了吗？哈哈哈，你意思我20年都没再送你丝巾了？”我笑着反问。
"哦呦，哪有，你那一抽屉的丝巾都归我了，现在每天一条，一个月都不会重样的。呵呵！”老太太连忙摇头，轻声道，“可我就是喜欢这条，你老爸也喜欢我戴这条。”老太太微微低下头，脸颊似乎染上几许红晕。
“哈哈，喜欢就好！走，咱回家！哎，你慢点！”我想拉她一下，老太太一把拎起那袋水果跑我前面去了，竟然头也不回的抛给我一句：“没事，这里我都走了50多年了，闭着眼睛我都知道，这条道上哪边低哪边高！"看着前面健步如飞的小老太，我不禁哑然失笑。
【二】
年青饺，又称清明艾饺，谐音“念亲”，寓意思念亲人，据说流传于孝子木莲的故事，是江南一带，清明时节吃的一种传统小吃。年青饺所用艾草性温，味辛苦，有散寒去病、温经止血的功效。而江南清明之后，天气转暖，多雷阵雨。故越谚有“清明吃艾饺,不怕阵雨浇”。
我卸下行李，看看手机，时间是早上7点一刻，住在附近的姐姐们还没来，这是回家最赶早的一次。也许是清明节，想念父母、想早点见到他们，也许是为了避开小长假的车流，总之想跟父母多呆一会。
坐在老宅的小院子，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久违的空气，有淡淡的青草味，有月季花的芬芳，有熟悉的老宅樟木散发的幽香，内心异常平静。嗯~，突然鼻腔吸入一阵淡淡艾草的清香，空空的腹腔立即咕咕作响。我立马睁眼，只见系着红丝巾的老太太，正用白毛巾裹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青饺走来了。不容易呀，这饿了一早上，驱车2个小时，等得就是这一口。
“这么早起来赶路，早饭肯定没吃吧！这是我用艾草做的青饺，这艾草是我昨天去你同学农庄边挖来的，又嫩又香，你闻闻！”老太太捧着盘，直往我鼻子下凑，一阵浓郁艾草香迎面扑来。“这盘饺有两种馅，花边的是芝麻核桃馅，是我弄的，三角边的是肉末雪菜笋丝馅，是你老爸炒的，咪道老好了，你赶紧尝尝。”老太太还在不停的说着，我顺手抓了二个深青油亮的年青饺就开吃了，嗯，是我熟悉的咸鲜味道，是我熟悉芝麻香甜味道。“老妈，我这一早赶来，就是等着吃你做的青饺呢，好吃！”
“哦，好好，那就多吃点。知道你喜欢吃，昨天我包得多，冰箱里还冻了一大袋，回去都带走。”老太太脸上纵横的沟壑因满心喜悦，似乎变得异常柔和。她把盘子放在竹案几，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顿了一下，仿佛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昨天我还挖了很多马兰头，是野生的，特别香，今天让你爸做给你吃......”
我边吃边听她继续絮叨，其实老太太区分咸甜两种馅的包法，已经沿用的很多年了，我们早熟悉。但是她喜欢念叨，每年清明回来都是如此复述，年少时我没忍住提醒她说多了，现在我就随她讲，只是叮嘱上一句，不准去河边挖艾草，只能去同学的沈家农庄那边去挖。
“嗯，今年的青饺特别香，好吃！哦对了，总结一下：老妈，你的红丝巾漂亮，你的年青饺好吃！”我嚼着青饺，嬉笑着。
【三】
每次回家，最喜欢看到父母互怼的样子，心里才感觉踏实。
“呵呵呵，好好好！”老太太脸上的褶子，随着她的笑舒展开来了。老人的快乐就这么简单，一个好字总能给她带来不少的欢乐。
“哎呀呀！你看我说着说着，差点点忘了，昨天跟超市水产老板说好今天要几个螃蟹，我要早点去，否则要抢光的。”老太太怕了一下膝盖，恍然惊醒，看了一眼手机，急急说道：“哦，现在7点多，超市开门了，你先歇歇，我现在就去。”她边说边起身。
“哎，出门带好要伸手（注：钥匙、身份证、手机的简称谐音），购物袋，还有什么呢？”老太太一边在廊下的柜子里翻找着，一边自言自语着。
“还有口罩，口罩，口罩，重要的事情讲三遍。你咋又忘了，跟你说了多少遍！”洪亮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是老爸的声音，抬头见戴着蓝色口罩，一身藏青色李宁运动服的老爸出现在院门口，“呵呵，你个老太婆，我在门外都听到了。”
“哎，别说我了，你不是一早去等女儿的车吗？人都到家里了，你跑啥地方去了，还说我呢？”老太太毫不示弱，白了一眼秃顶的老头。
老父亲一抬脚，轻松跨过20多公分高的青石门槛，如若没有头顶那片逞亮的地中海，最后那几缕银色的倔强，父亲挺拔的身板、矫健的步履，也可算上是一个青壮年。
“哎，小小，你来咚。嘿嘿！不是先遇上老王，他棋瘾上来了，非拉着我杀一盘，一时下不来。哦，他家门正对着你停车的地，我看见你妈出来接你。”他快步走来，在我并排的竹椅子边坐下，摘了口罩，抖了抖小塑料袋，说，“喏，你看看，我还赢了一点螺蛳，清明螺赛过鹅，肥着呢！”
"那还差不多，这螺蛳不错！”老妈走来，迅速瞄了一眼塑料袋，说：“哎，他爸，你去厨房看看有啥，今天中午人多，得多备点，我去超市，别买重了。”
我仔细端详着老太太，戴着白色口罩，系着红色的丝巾，着淡蓝色运动服，提着红色购物袋，在人群中的辨识度是很高。
“行，我去看一下啊。对了，早上超市还没开门，门口就排很长的队了，今天人肯定多，一会儿我跟你一道去！”说完，老爸提着螺蛳袋，疾步走向屋子。
“老妈，那超市不远，我也要去，我要去体验一下你们老年生活！”
【四】
7：30，我们三人随着队伍，经过测温、验码，依次进入超市。抬眼都是满头银丝的老人。早上7点的超市，是属于老人的，年轻人大多还在休息，只有少部分人因为生活所迫早早开始奔波。
而我显得尤为突兀，一路招来父母邻舍老友的问候，其中不乏我少时同学的父母，大概是“哎呦！老路，小囡来了！多买点多买点啊！”“哎呦，小囡陪老爸老妈逛超市，来塞来塞！”……
超市的鲜肉区和生鲜区人多，需要排队，于是我们分成两拨，老爸去鲜肉区选排骨和牛肉，我和老太太去生鲜区选螃蟹和对虾。老妈说生鲜摊是一对安徽小夫妻承包的，生鲜新鲜实惠，我们都喜欢来这里。远看生鲜摊位前长长的队伍，想来还是不错的。
走近生鲜摊位，就看到两碗红色康师傅牛肉面，和两个忙碌的白色身影——两个戴白口罩，白帽子，脚蹬白色胶靴，一身白色连体服的人在忙碌。小个子的小白，站在电子秤前接过顾客提过来的一份份选好的生鲜袋，一一过秤，若是袋子里是活蹦乱跳的鱼，她就会询问一下“要不要处理一下？”。而高个子的大白，顺手接过需要处理的袋子，在另一个台子上熟练杀洗处理，对应顾客就去台子附近取。两人配合默契，所以队伍行进得很快。
我家老太太拿个网兜在活虾箱兜对虾，我推着购物车先排队，不时抬头看一眼前面。不经意发现有位老人也系着红丝巾，只见她探出身子，手持网兜在鱼箱里不停翻动，好一会儿了，那抹红色分外扎眼。
刚巧老妈拿着一小袋对虾过来，我悄声说：“你看，有人也系了红丝巾，但没有金丝滚边，没你的好看!”
"呵呵，那好东西，大家喜欢很正常的。”老妈将袋子放进推车，转身欲离开，前面突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阿姨，这鱼大小都差不多的，现在都是用仪器测过的。你老都拨了好几遍，后面的叔叔阿姨都还等着。”小白无奈地说着，“阿姨，你看中哪条，我给你兜出来好吗？”
后面有几个阿姨随声开始出声着，“你挑不出来，让他们帮一下，大家快一点！”“你想自己继续挑，那我们先来嘛，别耽误时间......"
"好了，好了，这么多人干什么？欺负我老太婆，那就这条吧！”她显得有点气急败坏，提起网兜，一条大鲫鱼在网兜里垂死挣扎，溅起水珠又招来她的一顿臭骂。小白接过网兜，迅速将鲫鱼装入塑料袋，过秤贴单，然后转过身又说道：
“阿姨，这鲫鱼今天打特价12.8元一斤，不参加商场其他打折活动了，我跟你再说一遍！那现在这条鱼要处理吗？”
“那还用说，当然要处理的！"戴着口罩，提着购物篮的红丝巾，除了看到她紧蹙双眉，其他表情不得而知，但她说话的口气令人不适的。“阿姨，你的鱼儿八两重，那请你去那边等取。”说着，小白顺手将鱼袋子交给一边的大白。
后面排队的人们，似乎松了一口气，依次将手里的袋子交给小白，队伍前进的速度又恢复了，我继续成了低头一族。
“哎！大娘，大娘，哎，你不能这样啊！”突然又有高声传来，“刚刚我老婆跟你说的，大家都听着，要不要处理，你自己怎么回答的。现在处理好了，你又不要了，咱能讲点道理吗？”只见大白提着带血的塑料袋，对着那红丝巾说。
“这么贵的啊，还不打折的，你们不是全场打折吗？不打折我要它干嘛？”红丝巾随着她的大声说话，不断地震颤，非常刺眼。
“阿姨啊，你比我父母年纪都大了，我们也不好骂你。我有没有跟你讲清，旁边的叔叔阿姨都听着，再不行还有监控呢？我们两夫妻三点起来，跑市场进货，你看早饭还搁在台子上呢？你去菜场看看今天鲫鱼的价格，我们打的特价已经跟进价差不多了。出来讨生活不容易的，今天清明节，真不想吵......"小白说到后面，明显有哽咽声。
大白放下手里的袋子，用胳膊轻轻碰一下小白，转身埋头开始清理台子，小白的眼里有泪花闪动。这时我家老太太站在我身边，正悄悄把衣服拉链拉到衣领顶，将红丝巾藏起来。
那个红丝巾的灰衣老太太，嘴里还在嘟囔着“不打折，哪里不好买......"随手将灰色购物篮放在地上，匆匆离去。队伍里有不时传来叹息声，轻骂声。
这时，身边的老妈突然大声问：“老板娘，昨天跟你说的螃蟹还有吗？”
“阿姨，有的，有的！你来了，戴着口罩没认出。最近疫情，运输跟不上，批发价涨了不少。咱们这里老年人顾客多，贵了不舍得买，不敢进多。晚一点，年轻人来买菜，螃蟹需求大一点，所以没敢都拿出来。你老说好的，我给你拿，今天螃蟹挺肥的。”小白笑着忙指了指里面的红塑料盆。
“好，那你就给我挑8个，今天贵一点也正常。”我家老太太中气十足。“好嘞！”小白语气明显轻快了。
“老板娘，把螃蟹拿出来吧，我也要的！”队伍中传来一个老头声音，随即就是“对啊！对啊！”附和声。
“稍等一下，我来搬！”大白脱下沾血的塑胶长手套，蹲下身移去增氧管，一把端起红色塑料盆，放在台子上，加了两条增氧管。刚才那老头的声音又响起，“老板娘，螃蟹给我秤6个！“这时，我家老头提着两袋肉走过来，笑着说：“这个老王，老远就听他大嗓门了，他不是去菜场买螃蟹，怎么又到这里来了，我过去打招呼。”
"不要小瞧我们老年人，你看看！“又是老王叔的声音。没一会儿，一大盆螃蟹就抢完了。我们如愿接过8个活奔乱跳的螃蟹。
推着购物车，经过果蔬区，看见一个身着白色连体服饰的分拣员，正从一个灰色购物篮里，将一袋袋蔬菜拆开，放回对应的蔬菜框里，偶尔还能听到叹息声，"哎，这么大一颗菜，都剥开成啥了，就剩菜心了，太过分了......"
我们四个人站在收银台排队，听老王叔讲今天菜场螃蟹价格涨到每斤38元，这里折后33元算很厚道了。这时，那个红丝巾灰衣服的老人匆匆走进来，径直往生鲜区走。不一会儿，就听见那个老太，在大声质问：我的购物篮呢，谁拿了我的篮子，我挑了半天的菜谁拿走了......老王叔回头瞟了一眼，直摇头。
【五】
出了超市，我家老太太实在崩不住了，“丢人”两字脱口而出，"还系着红丝巾，我都不好意思！”
我们一行四人，慢慢往回走，“这老太太是谁啊，我看衣着还可以的？”我忍不住问。
“你没认出来？哎，就是你小学同学阿杰的妈！”老爸一说，那紧蹙双眉倒是与阿杰神似，我的脑海很快浮现关于他的信息：交大毕业，留M博士后，硅谷高管，移民M国二十多年了。还有她姐医大毕业留沪，两孩子培养的很好呀，当初在我们这一片堪称典范。
“阿杰和她姐姐都这么出色，她家经济条件应该可以的呀！”
“经济条件不要太好。那她好歹去M国带孙子也呆了几年，上海女儿家也没少去，应该比我们乡下人眼界宽点，你看看刚才，都不是第一次了。说得来，她去过哪里哪里的，儿子女儿每年给他多少多少的，讲得又头头是道。看她买菜这样子咯，不过那些推销的保健品几万几万，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唉，再去看看他家房子，跟五十年前一样。”老太太忍不住接上话，有点刹不住车了。
“好了好了，你别上火！”我拍拍她的肩膀，老太太义愤填膺，感觉不吐不快，“嗨，她钱是不缺的，儿女在外国在大城市也就名气好听点，这多少年了，没怎么见儿子女儿回家，家里就老两口。那她跟人家讲，孩子工作要紧，儿子在M国小孩多，赚钱不容易，老人不能拖后腿。那人家安徽小夫妻讨生活不辛苦的，你就这么对人家。哎，老头子，这个叫什么双......"
"双标嘛！”老爸立马补充道。
“哈哈哈，你们连双标都知道，服了！”我忍不住大笑道，随即又想到了什么，沉声说道，“不过，现在青壮年人的生活压力是挺大的，尤其是眼前疫情，影响最大的就是外出讨生活的人。一封锁，他们就没了经济来源。你们有退休金的老人，每个月养老金都会按时发到位的，很多年轻人是真的断了经济来源。”
“是的，就是的。房贷、房租，养孩子，现在这么高的生活成本，还有上有老下有下，青壮年人压力是大的。”老王叔随声附和道。
”就是，现在我们生活这么好！不用干活，每个月都能领到几千元养老金，算算我们交了多少钱，早就不止了，那拿的是谁的啊？我们国家是好的，但是没有这么多年轻人干，这么多新鲜东西怎么从全国各地运过来，手机里信息这么快这么有趣，我们生活会这么舒服的，都是靠着青壮年在撑着呢！”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着。
“呵呵，老妈思想觉悟很高！”我忍不住翘起大拇指。
“还不是你老爸没事就在我耳边叨叨，小小，我有说对？”老妈抬头看着我，问道。
“对。好理解点讲，你们每个月领到的养老金，大都是现在缴社保的人缴纳的资金，就是青壮年呀，他们过不好，要是断缴，你们还会好吗？所以要体谅他们，善待他们，善待那些勤恳工作的打工人。人家合法创业、勤恳工作，其实都是为当地经济做贡献的，都是值得尊重的。还有我们经常不在你们身边，遇到紧急事情，是需要附近的年轻人搭把手的，你对人家客气点，人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是不是？”
“对！对！对！”三个老人连连点头。
“哈哈，不过，你们三个人今天表现还行，特别是老妈。哦，你的红丝巾很衬你的，别藏起来！”
“对，这个丝巾我最喜欢的，我要系着它出门锻炼，逛超市买菜，给你们做好吃的。”老太太说着，向下拉了拉领口拉链，露出那闪亮的红丝巾。
......
陪伴老人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当后视镜中那抹飘动的红丝巾渐渐消逝，我眼角不禁湿润了。然而想到那闪亮的红丝巾，想到身后有他们，我的心里就暖暖的，眼前的路不再那么难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