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始来归

八十始来归

未庄的路口，早上总有公交车的停下。一个老汉上了车，另一个老汉望着车的远去，看不见了还在看，再站一会儿，手背后，弯着腰，身子不由得地摇晃着回家去。

你可以想象晚上的情节：老汉提前来到路口，等了一会儿，公交车停下，早上上车的老汉下了车。他搀着等他的老汉，横过了马路，俩人相依着回村去。

未庄其实没有住人了，只有他俩。起初没人在意。久了，邻着的末庄人有了惊奇，想打探俩老头的情况了。

他们问俩老汉，他俩指指耳朵，摆摆手。他们拿来纸笔，问他俩的年龄。接送的那个老人在纸上写道：我，九十一；他七十二。父子。

人们有所悟。又问他的儿子天天坐车去城里干啥，老头又不言语了。又赖了纸笔，人说你们太老了，答曰：不老不老，还小还小。

这回人们让想象发言了：有说去大学的讲授，他是某领域的大家；有说去实验室，一群博士等待他的点拨。有说他可能是去城里捡了破烂卖掉，买了东西回来孝敬他的父亲呢！你没看见他来回总掂着一个布兜，那里面装着给父亲买的好东西。

有人的反对马上蹦了起来：不可能，你看人家穿的多么体面，西装领带，不染灰尘。他没想到另外的反对更高地跳起：衣服能说明什么情况啊？不是有人借钱也要买上千一身的吗？难道没有贷款一千万，买九百万的豪车去开担保公司，剩下的一百万租房装修作门店的吗？保不定这老头到城里换了衣服去垃圾场，卖完垃圾又换回衣服，洗头刮胡子，修饰一下再回村呢！

反正没人跟着，没人亲见。反正他俩似乎都聋，从不接话。你怎么说

接下来有人问他俩其它的亲人去哪了？他们这年纪，急需照顾的，他们怎忍心放之小村？现在的情况，分明是九十一照顾七十二，多让人担心啊！有人接着说，兴许他们就没有儿女，只他俩相依为命。另有人说，依他俩的情况，政府会安排进敬老院的。再有人说，你以为人人都想进敬老院？敬老院里有自己的亲儿亲女吗？更有人说，人家兴许有自己的思想，不屑敬老院的。自己给自己养老，这两个老先生走在了前头，做出了榜样。

俩老汉照旧不置一词。初阳和夕阳伴着他们的接送，早月和晚月作成了他们的瘦影。他俩有时会站在两村的界河边，站在那条石板桥上，虽然听不见，但又似乎听得很认真，听出山的水声。他们偶尔会回望青山，，彼此对望几下，能看出有亲切和感动在俩人间流动。有小犊在空地上蹦哒，他们笑看着它。

有出去回来的大学生有了惊异。说以前怎么没见过他们，他们好像是几年前才突然的出现。他的推断更超越了，他们是不是曾经的大盗，金盆洗手后息影深山，看似享着自然的清幽，实际默默进行着忏悔？他为自己的想法而激动，他在半夜去敲二老的柴门，他喉咙喊破了也没人答应。他索性拿来铺盖，睡在他们的大门跟前。天明，他拿来纸笔，问老人的籍贯，原来的职业，来此的原因。父亲笔答：失忆了，对不起。

这后生，很恼。他报告了有司，有司也来打扰了。但这耄耋期颐的老者，总是摆手不语休问询的回应。有司也没法，对后生说，他既不生恶，且容他住。他若作恶，干预不迟。打道回府了。有司也得承认，人有不合作的权利和自由，只要没犯所谓的法。

越是不知道，越是想知道。越是想知道，越是不知道。他们是流散的八路，还是掉队的红军？是行医的高人，还是行侠的隐士？……一百个猜想在村里行走，最少被一百零一个否定把它们拦截。

现在，他们已经在村里住了二十年了。这两年，已经不再坐车来去进城，而是儿子拉着父亲，老年电动车上山下岭了。他们不走公路，只走小径。似在白云中，山深不知处。风雪泥途，竟不见衰老的迹象。

但村里，早已有人在设想他们死的可能与细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