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嗅兰人：上官婉儿
若论大唐女子，上官婉儿是必不可绕的一位。中宗昭容，坐韦后乱而遭时为临淄王的李隆基父子诛。盖棺语，亦出自李隆基，模板则直接挪用武王之诛妲己，关羽之杀貂蝉。有时候，不免浮想，若西施不遂范蠡泛五湖而去，纵然勾践感其行贪其色，难保文种不如关羽之卸磨杀驴，私下清君侧。虽然上官婉儿自辨心向李唐未曾参与韦氏篡逆，以诏书自剖，但人家要的，就是绝后患。 新唐书里记载下这位日后自己同样为世人唾骂为昏君的三郎杀上官婉儿的理由：“此婢妖淫，渎乱宫闱，怎可轻恕？今日不诛，后悔无极”。隔着几千年的时空，读这句话时，感觉有人在面前咬牙切齿，杀气腾腾却遮不住内心出隐隐的畏惧。何须积毁？何须众铄？帝王一句按语：乱臣贼子加红颜祸水，足以让她永镇雷峰塔底。
千年后出土上官婉儿墓。墓志铭却记载了李隆基令宰相张说编撰上官婉儿文集，凡二十卷，李隆基亲自作序，称：“敏识聪听，探微镜理。开卷海纳，宛若前闻，摇笔云飞，咸同宿构。”假若说，这堆砌的形容词，不过泛泛而论，那么，后面的判词，则令人不得不肃颜：“古者有女史记功书过，复有女尚书决事宫闱，昭容两朝专美，一日万机。顾问不遗，应接如响，虽汉称班媛，晋誉左嫔，文章之道不输，辅佐之功则异。”
诛而厚葬，一说为太平公主促成，她亲自捐钱捐物，敦促整理上官婉儿的文集。出于她的威权，羽翼未丰的李隆基只好照办。但，序如何作，太平公主总不能干涉吧？通晓诗歌音律的李隆基不会不懂上官婉儿的政治才能和文学价值，这段评价，写得文采斐然，可见写时，执笔者的确是怀着恳切之心。然而，为他的江山长治，诛之不惜。
从发掘现场看，上官墓已遭严重毁坏，不仅陪葬器物概无，尸骨无存，连墓内地砖都被毁，现场还发掘出一段胫骨。考古学家推断，非盗墓所为，而是所谓的报复死人的惯常做法：开棺戮尸，曝尸荒野，戳骨扬灰。作为大唐中宗的昭容，位居九嫔之首，身为两朝宰辅，谁敢为此？谁又如此刻骨仇恨？唯有被压抑多年的相王旦睿宗子李隆基。
父亲过于隐忍、卑弱，甚至改武姓以自保，祖母不可恨，不可怒，姑母不可污，唯有寻一箭吧，将所有仇恨倾泄君侧。死后，我将所有人当事人都放过了，唯不可恕你。可见，上官婉儿，对李隆基的新朝威胁之大。已经49岁的上官婉儿，纵然美若天仙，此刻已经美人迟暮，以色乱国的可能性很小。
但，这位和武后一起挑战了李唐权威的女子，实不可忍。朝堂之上，唯她独立君王侧，站在丹墀之上，神情自若地面对三公九卿。不在他们面前称“妾”，“奴家”，而被同僚敬称为“上官大人”。在他们眼中，她与武则天，不过是牡鸡司晨。
一句“大人”，比之如今，若敬一个女人，则称“先生”，更让人感慨。借男人的称呼，如同着男人的衣帽，抹去性别，如，杨绛先生，许广平先生。两座昆仑罩着她们，顶着她们，也遮住他们。而上官婉儿，两伴君王如虎，上官家因废后而诛灭，仇人掌中求生，不靠峨眉辗转。
十四岁出掖庭入东宫为太子伴读，16岁掌管宫中文诰，从此天下诏书，皆出其手。玄宗评她的诗文，用“摇笔云飞”一词，即笔动生云，可见其诗寄兴高远，萧散飘逸，自成高格。上官婉儿的墓志铭和《新唐书》皆称，宰相张说为她编撰文集凡20卷，惜留下来的，唯《全唐诗》中的32首。
作为女宰，其诗自然不免应酬奉制之作，然而，她将祖父上官仪“婉媚绮错”的上官体宫廷诗的狭小格局拓展开阔，咏物抒怀，情深长而境阔远，直启“沈宋”，遗响盛唐。 向为人赞的是《彩书怨》，既非哀自身失宠、“闲话说玄宗”式的“宫怨”如“婕妤怨”，亦非思夫的“悔教夫婿觅封侯””或“寻寻觅觅凄凄惨惨”自哀自怜。
叶下洞庭秋，
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
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
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
唯怅久离居。
“叶下洞庭秋，思君万里余”起首，野史传说，上官婉儿为避太子李贤大婚的悲伤，特请出宫，独自远游至洞庭湖一带，独谴幽怀。另一说，则为上官婉儿因太子被废，罢黜至江南，婉儿于洛阳深宫，思江南洞庭万里。首联取意屈原的《九歌·湘夫人》：“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变楚辞为五言。紧接着有“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杜甫著名的《忆舍弟》中有名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以露与月起首，该不仅仅巧合，上官婉儿既能“称量天下文士”，如沈宋，四友，崔氏兄弟，作为后辈的杜甫，不会不注意她，师技于她也不足为怪。论意境，也不输于杜。“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看到这句时，不知为何条件反射式的想到杜甫的“剑外忽闻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似从上官诗生发而来。或仅为一己猜测。
《全唐诗》收的32首中，25首为游长宁公主流杯池时作，大多为陪武皇，太平，长宁，韦后所作奉制应酬诗，却时有幽怀：如四言诗：有“清波汹涌，碧树冥蒙”句，前者似曹操的《碣石诗》：“秋风萧瑟，洪波涌起”；后句“冥蒙”则出自西晋左思《吴都赋》；“迥眺冥蒙”。25首宴游诗中，为人称道的还有：
石画妆苔色，
风梭织水文。
山室何为贵，
唯余兰桂熏。
诗人好择的自然物为其精神图腾，如陶渊明择菊，周敦颐爱莲，林择梅鹤，上官婉儿则择兰。十多岁便以“势如连壁友，心似嗅兰人”自况。“心似嗅兰”，几千年之后，方有“猛虎嗅蔷薇”。五言十二句的奉旨诗《驾幸三会寺应制》：
释子谈经处，
轩臣刻字留。
故台遗老识，
残简圣皇求”
紧接其后四句则是一首充满盛唐恢弘气象的五言： 胸襟不下太白的七绝《望天门山》。
驻跸怀千古，
开襟望九州。
四山缘塞合，
二水夹城流。
而有：
“放旷出烟云，
萧条自不群。
漱流清意府，
隐己避嚣氛”
流露的这萧散自得，飘然不群的意境，唯有李白诗可和：“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
继 而有四言：
仰循茅宇，
俯眄乔枝。
烟霞问讯，
风月相知
诗的意境，有稽康的《赠秀才入军》中“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旷达风神。又有“云中看树影，风里听松声”；“沁水田园先自多，齐城楼观更无过，倩语张骞莫辛苦，人今从此识天河”；“参差碧岫耸莲花，潺湲绿水莹金沙，何须远访三山路，人今已到九仙家”为长宁公主所喜，她很得意地将后两句刻在“流杯池”畔的大石上。
盛唐诗人中，王维诗最具禅意，幽静，在唐诗中偏锋入席。为人称道的有《馆中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山居秋暝》中，写道：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王维诗的意境，却在上官婉儿的诗歌中隐约可见：游长宁公主流杯池中的一首：“岩壑恣登临，莹目复怡心。风类篁长笛，流水当鸣琴”；和狄仁杰合作的一首：“瀑溜晴疑雨，丛篁昼似昏，山中真可玩，暂请报王孙”，王维诗意境，似从其出。
流池杯原本公主府邸，而婉儿和狄仁杰，为辅宰，与皇家一体，言称王孙，语出自然，后唐诗多称与“王孙”交，游，一面，固然是朝廷重文馆，广纳文士，但后来或不过流为是一种小资范？源头或在此？胡适称自己，但开风气不为先，或许，用在上官婉儿身上，最恰当不过。她忙了，开个头，抛块砖，得为天后码公文去。
心似嗅兰人，算是她一生的写照。她与鱼玄机皆为唐朝“豪放女”———与章怀太子李贤，与中宗李显，与武则天的男宠张昌宗，与小九岁的宰相崔题，梁王武三思，僧人惠范，大将高戬等纠葛不清。
然而，与“枝头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的鱼玄机不同，她永远保持一颗嗅兰心，鱼玄机杖毙与小情人眉来眼去的婢女绿翘，一代次女争风吃醋而丧了命，而上官婉儿，却为救崔题而将其引荐于本就心仪于崔题的太平公主。
《新唐书》说她阴附太平，大概这也算一桩，也成玄宗说她“祸乱宫闱”的罪证。她与高僧惠范谈禅，惠范为她亲制一把木梳子，远去。唯心似嗅兰，才会把武则天施她的黔刑，用心地用朱砂绘成朵梅花，成为当时妇女效仿的“梅花妆”，从尘染中开出朵花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