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野兽
01雨水生南国
我承认,我现在是一个老王八蛋,因为你们要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小王八蛋了。
每天中午吃完饭,我便会蹲在南国镇老土路尽头的那块布满青苔的大石头上,嘴里叼着一根美味的狗尾巴草,向来往的人们兜售着我们南国镇的故事。
《故乡》(网络图片)我们南国镇也可以叫彩虹镇,它有一个货运码头,常有货船来往,码头两边兴建了许多大仓库,还有一条货运铁路贯穿。镇上的居民们靠种水稻、种油菜、种茶为生。
南国镇以雨水丰沛和美女如云著称,美女如云这一点如今已经无法考证,因为美女们现在肯定都是老阿姨了,当然了,也不排除她们风韵犹存。而雨水丰沛这一点,在我们镇上开照相馆的国际友人黄叔是可以为我作证的。
南国镇每年12个月中有4个月在下雨,与其说是在下雨,不如说是雨水泛滥,所以本地停雨后的彩虹最为漂亮。
但是奇怪的是本地居民中没有一家一户有雨衣、雨鞋、雨伞,他们总是心甘情愿得淋着雨,大概是他们认为如果感受不到雨停,便会错过看彩虹的最好时机,真是一个有趣的说法。
雨后彩虹南国镇的美女是远近闻名,并且是群体性的产出,这无疑是一种十分可怕的存在。正是这种群体性的美,让南国女人美到闭月羞花、美到沉鱼落雁、美到倾国倾城、美到让你感觉来到了异次元空间的整容医院。
如果是本地人路过,看见了蹲在石头上的小王八蛋(我),便会瞪着眼睛示意我滚蛋。偶尔有从码头上下船,穿着雨衣不明真相的外地客商路过,我便会高兴得跳起来,像狗一样摇着尾巴满脸堆笑的纠缠上去,他们便会给我发一颗酥糖或者一根酱黄瓜,向我问路或者打听着什么。
这个时候,我便会让我嘴里的狗尾巴草滚蛋,贪婪的享受着美味,盘算着怎么进一步向他兜售美女的故事,从小就显露出一副奸诈的嘴脸,心里却想着今天又是过年了。
我的姥姥在厨房炖汤的时候常常告诉我,我们镇多雨的天气让这空气变得湿润,每年第一个看见彩虹的人就会在今年行大运,就算没有下雨你伸出手来摸摸空气都能摸到水!
也许正是这独特的地理气候条件,导致了女人的皮肤水灵透白,脸上的五官就好像神仙施过法术,全部长的整整齐齐,且各有风韵,堪称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化妆品在这里一定没有销路,这是一件非常之大的怪事。
在童年的记忆中,我曾无数次看到那些背着行囊的男人们在镇东门的老石墙下踌躇的背影。那些男人的背后要么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要么是流着眼泪的姑娘,要么是含辛茹苦的母亲,都正送着心爱的男人远去。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这些打算去沿海城市捞黄金的男人们总是抱着必胜的决心,而且总会回头看一眼自己身后那些女人,她们脸上总是被雨水和泪水打湿,也许正是这样,男人们心一软,也便留了下来,所以镇里还算人丁兴旺,阴阳调和。
又或者,正是美女与乡愁让那些留下来的人做出了正确的历史选择,后来南国镇的许多人一夜暴富,当然啦,那些都是后话了。
02我的姥姥
姥姥在我记事起就是白发苍苍了,我的大蒜舅舅(因为舅舅的鼻子像一颗大蒜)告诉我,姥姥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她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后来在部队上了夜校恶补文化才能看看《人民日报》。
她的前半生生活在动荡的战争年代,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朝鲜战争,像是连续看了三场悲怆的电影,她一场也没落下。
姥姥曾经无意中告诉我,那个时候大家都饿的眼冒金星,部队招人说管饭,她便到了部队,淮海战役中在医院里做勤杂工,后来一直跟着队伍走,入了党,直到共和国稳定下来才退伍。不料1950年朝鲜局势恶化,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她又回到部队,开赴东北。
1950年10月,志愿军入朝作战大蒜舅舅说姥姥是在朝鲜的野战医院里遇见了我的姥爷,然后才有了我的舅舅、大姨、二姨、三姨、小姨、最后才是我妈……再后来便有了我这个小王八蛋。
03南国的秋收
每逢秋收季节,南国镇江滩上的水稻漫山遍野的呈现出一片金黄,这意味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那些挎着镰刀的女人们便会扎起头巾倾巢出动,男人们则留在家里做饭(奇妙的角色反转),时不时给田里割水稻的女人们端茶送水。
这个时候不用干活儿的黄叔总会戴着草帽坐在田埂上哈哈大笑,端着他的宝贝相机拍照片,好像捡到了钱一样,嘴里念念有词的说道:
“母系社会……母系社会!”
田里干活儿的人都问他什么是母系社会,黄叔支支吾吾也讲不清,说实话,我当时真不知道什么叫母系社会,今日回想起来,其实黄叔的理解存在很大的偏差,那不是什么母系社会,只是这里的男人们爱偷懒罢了……
秋收时,姥姥也会扎上她那灰色的头巾领着我去到江边的地里帮忙,稻田就在江滩不远,横跨江面上有一个巨大的钢架火车桥,我当时觉得那是一只可怕的怪兽。南国镇的居民们都把它叫做“铁疙瘩”火车桥。
在空气中弥漫着稻香时,我跟在姥姥身后,耳中传来镰刀唰唰的收割声,节奏明快而又悦耳。若是午后正当停雨,我们有时能看到那横跨江面上美丽的彩虹。
当远处的火车汽笛长鸣时,弯着腰低着头的人们便翘起自己的项首,听着火车和钢轨摩擦的隆隆声传向远方,目送着它远去,仿佛从劳动的疲惫中得到了一丝慰藉。
《铁疙瘩》——摄于2010年04信仰
姥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共产党员,铁板钉钉的唯物主义者,她的一生似乎都在为自己所信仰的共产主义奋斗。
我想今日,我们存在的除了金钱之外的信仰已经不多了,这让姥姥的坚持变得更加的难能可贵。
她时常教育我生活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创造,一切从来不是上天或别人赐予的,而是得靠自己双手。作为50多年党龄的共产党员,大半辈子的文盲,我的姥姥一直到晚年,床头始终放着一本破旧的白书皮书——《共产党宣言》,每晚睡觉前必定重温。
共产党宣言姥姥非常喜欢唱歌,好像这是她生活最大的娱乐,没有任何成本,不受任何时间和地点限制。
每当姥姥说完教育我的话或正在辛勤劳动时,她便会扯开她那五音不全的嗓子,总是令人那么猝不及防,猫叫一般得唱起那首《国际歌》: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受苦的人
满腔的热血已经沸腾,要为真理而斗争!
旧世界打个落花流水,奴隶们起来,起来!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
在那些晚霞飘零的傍晚,空气中弥漫着来自土地的生命气息,周围夹杂着一片尖锐收割声和火车的呼啸,年少的我提着破口袋跟着一群农民拾着稻穗唱着国际歌的情景令我难以忘怀。
后来,我听了唐朝乐队和马备老师的《国际歌》,我愈加坚信,那个光景一定是我人生中最摇滚的瞬间了......
听了姥姥的话,我就会跟在姥姥屁股后面拾稻穗,活像一个共产主义接班人,心里想着我一定也要为共产主义贡献出自己的终生。
最痛苦的是,不久以后,共产主义就已经不符合时代潮流了。
我们得循序渐进,
现在,我也顶多只能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贡献自己的终生了。
我的大蒜舅舅说,姥姥和姥爷在朝鲜打仗的时候,跟着部队急行军。因为物资匮乏,在冬季零下10多度的朝鲜半岛,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秋衣。姥姥连着2天不能睡觉的走山路,当时已经走到了天旋地转,神志不清。
在寒冷冬夜的一片漆黑中,姥姥掉了队,慌忙之中走偏了方向,她一脚踏空跌入了一个战壕,姥姥猛地一睁眼发现战壕里躺着几个戴钢盔的美国兵,双方大眼瞪小眼。
姥姥顿时瞌睡全无,拼命爬出来撒腿就是跑,估计美国大兵当时也没反应过来,几秒以后疯狂地在她身后射击,还以为是北朝鲜游击队夜间来搞突袭了,姥姥身后集中的一片枪林弹雨并没有将她击溃(如果击溃了,事情就糟糕了.......),后来姥姥在夜色的掩护下回到了志愿军的队伍,还向营长报告了敌人军队的位置。
05童年,丧家之犬
每天吃完晚饭,我都会在南国镇的大街小巷四处溜达寻找一些乐子,镇上唯一一所小学的金老师说我像一只丧家之犬。
今天我回想,金老师绝对是人才,我很满意,这个比喻非常恰当。
我悲惨的童年没有经历过任何学前教育,小学逃课开小差什么的更是家常便饭,不要说赢在起跑线上了,我恐怕连起跑线在哪里都搞不清。
整天就是打着赤脚,风吹日晒四处流浪,除了野蛮还是野蛮,这实属不幸。
21世纪的孩子们就不一样了,为了赢在起跑线上,或是参加各种兴趣班学乐器学外语,或是拿着手机、平板对着电脑操作游戏领悟大千世界,若是在幼儿园也许还要做做健康检查什么的。可谓生活丰富,教育现代。
有时候我不知道是时代变得更加文明了还是更加野蛮了。
其实坏人变老一点也不奇怪,好人变坏才是最可怕的。
姥姥虽然原则上不反对我在南国镇漫无目的的流浪,也许姥姥也知道童年需要一些玩乐,亦或者是她根本懒得管我。(我觉得后者的概率比较大)
但是每次我想要到江边玩耍时,姥姥都会伸手摸一摸她那把恐怖的黑粗把儿扫帚,警告我要是敢去就打断我的腿。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姥姥这么做是怕我被淹死。要知道这江水可不是开玩笑的,特别是在汛期。
《江面》——摄于2010年然而,我的好奇心终究是强过了对完整的腿的渴望,有一次我大胆得向姥姥申请去江边玩,还任性的威胁到不去大爷我就就不吃饭了(装逼一时爽)。
说这话的时候,姥姥在剥蚕豆给我吃,正一个个的塞进我嘴里,只见姥姥瞪着我好一会儿,缓缓放下手里的一把蚕豆,她那灰白的眉毛微微上扬,长满了皱纹的嘴巴哆嗦着张开,狠狠得挤出了一句话:
“小王八蛋哟!你看我揍死你!”
别看姥姥平时慈祥和蔼,脾气一上来那是暴跳如雷,虽然是年过六旬的人了,身体却强壮得就像20岁的小伙子。
这个时候我姥姥迅速转身跳下凳子,从里屋拿起黑粗把儿的扫帚(永恒的噩梦)走了出来,这一系列的动作迅速异常,当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像一只非洲猎豹一样的向我扑来。我大喊一句完啦,下意识的拔腿就跑出了门,沿着镇上那条黄土路扬长而去。
没想到姥姥高高扬起她的扫帚,势不可挡的追了出来。这个时候我心里想,姥姥是真的生气了。
永恒的噩梦在那个惨烈的傍晚,我像一条疯狗一样被姥姥追打的满街乱跑,嘴里不断发出嗷嗷的叫声。还好那天照例下着朦朦的小雨,雨水拍打在我脸上,与我的眼泪和鼻涕口水混合在一起,涂在我年少的脸上。
那时候我还小,但是我跑得很快,很难想象年过六旬的姥姥竟然一直死死的紧逼着我。就像田径比赛中那坚韧不拔的长跑运动员一样。如果不是雨水,我一定会同姥姥在那条黄土路上跑得尘土飞扬。
没想到我和姥姥的这场生死追逐大大娱乐了茶余饭后的南国镇群众。刚刚吃饭晚饭摸着肚子坐在街角吸烟的刘镇长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深吸了一口香烟,牛逼哄哄的转身告诉身后的群众:
“啊哈哈哈哈哈!一个老王八蛋和一个小王八蛋要走上二万五千里长征啦!”
理发铺子的蒋师傅激动的卖弄道:
“一个是国军,一个是共军,一个围追堵截,一个狼狈逃窜!”
学校的金老师听了蒋师傅的话,眉头紧皱,擦了擦眼镜上的雨水,连忙指正道:
“不对,那叫伟大的战略转移,战略转移懂吗!”
只有镇上开裁缝铺子的好心王阿姨有气无力的向姥姥喊着:
“差不多点儿了,别把孩子打坏了哟!”
开照相馆的黄叔也举起他那台宝贝照相机拍下了几张照片,然后摸了摸满脸黄毛。
此时我已泪流满面,哭声震天,群众们纷纷开心的看着姥姥殴打我,并且还掏出裤兜里的瓜子嗑起来,显得津津有味。
那天傍晚南国镇的群众们喜笑颜开,部分上了年纪的群众表示似乎回到了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大家一起看样板戏的光辉岁月,就连镇上远近闻名的脑瘫智障人士大猪也嘿嘿得叫了一句“吼哇吼哇!”
当然,长征的最后,我没有到达延安根据地,而是我的屁股开了花,整整一个星期趴在床上动弹不得。
06黄叔的“ 蚂蚱飞咯 ”
黄叔算是我的英语启蒙老师,我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单词就是黄叔教给我的。我很自豪,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有英文外教免费授课,别提多牛逼了。
现在我知道,黄叔的本名肯定不叫“黄叔”,他肯定不姓黄,孩子们叫他黄叔,只是因为他满脸米黄色的毛发,和那只大橘猫。
黄叔不太爱说话,有点怪异,默默在镇上经营一家照相馆,其实就是一间大一点的小平房,镇民们隔三差五的有孩子满月、夫妻结婚、老人大寿就去找黄叔咔嚓一下,等个几天就去取照片留念了。毕竟那个时候婚纱照只花5块钱,但黄叔的手艺却得到了全镇人的羡慕和认可。
黄叔孤身一人,院子里养了一只肥硕巨大的橘猫,那只猫真是了不得,简直活出了老虎的风采,连镇上最穷凶极恶的狗遇见了,也要退让三分。
胖橘喵我不知道黄叔为什么会出现在南国镇,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如果说镇上的孩子们对某些人一直保持好奇的话,那么就只有黄叔和大猪了。特别是黄叔的宝贝相机和冲洗照片的暗房,时常撩得我们魂牵梦绕。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午后,我与熊孩子们相约,一起作了一趟大死,决定去黄叔的照相馆“冒险”。
我们躲在黄叔家门口暗中观察,知道他时常要出去游玩,然后从后门的篱墙里翻进去。当我们进去以后,心中充满了偷吃“大白兔”奶糖的快感与紧张感,照相馆里的小片景在黑暗中显得十分可怕,然而这并不算最可怕的,直到我们发现了暗房。
暗房位于照相馆的深处,是黄叔最靠里的一间房,用小链子搭扣着,但是并没有上锁。“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来”大概就是说的我们的行为。
我承认,我从小就是一个怂逼,但是我也是一个心机婊。因为害怕,我自己不敢去开暗房的门,可又因为好奇,我又想一探究竟,于是我向年纪较大的孩子报告,希望他鼓起勇气开启地狱之门,还认真得告诉他应该担负起领导的责任……
在门打开的一刹那,我就记得一个小女孩发出了尖叫,只见里面黑乎乎的好像又冒着红光,房间里飘来一阵消毒水的味道,引人反胃,我竟想黄叔一人在里面是不是干了一些毁灭世界的恶行。
暗房正当我们聚集在暗房门口,统统不敢进去时,前门传来的响亮的开门声,我们就像做贼一样听得瑟瑟发抖(当时和做贼有区别吗?),天呐!黄叔回来了!
在我的小伙伴还惊呆在原地时,我的反应算最快,我以最快的速度出卖了同伴,心里想着谁最后被抓着谁死(真是不要脸),于是我是撒腿就跑,头也不回,孩子们跟着我鱼贯而出,最后,我们身后传来了黄叔那怒气冲冲迷一样的怒吼:
“蚂蚱飞咯!蚂蚱飞咯……”
黄叔的“蚂蚱飞咯”,困扰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后来我时常做噩梦,我会梦见很多蚂蚱和蝗虫爬满了我的全身,后来也对这类昆虫一直很恐惧(活该)。
为了解开我的心结,我请教全知全能的姥姥,为什么黄叔生气的时候要说蚂蚱飞咯。姥姥说我真是傻孩子,蚂蚱飞了当然要生气啦,蚂蚱蝗虫满天飞那就是荒年了,它们一来就要把庄稼都吃坏的!
姥姥的解释令我茅塞顿开,我心里想着黄叔真是个文学家,连生气时骂人都带着比喻和象征。后来我也有模有样得学习黄叔的腔调,比如姥姥今天做的饭不好吃,我就像无赖一般的两手一摊:
“蚂蚱飞咯!!蚂蚱飞咯!!”
姥姥很会意,知道小王八蛋在含蓄得表达自己的不满……
很多年以后,我离开南国镇,去县里上中学,那时的英语课学得我索然无味,直到我从一个贩卖不可描述内容的盗版光碟市场里买到了一些外国电影……起先我很痛苦,后来我越看越痛苦,事情的真相异常残酷:
“蚂蚱飞咯”=Motherfucker
(还好姥姥不知道,不然我绝对活不到现在)
现在看来,黄叔教我的第一个英语单词是多么具有实用价值,以至于每次处于轻松的场合,我都要厚颜无耻的同老外们使用:
When i was a child ,the first engish word i learned was “motherfucker”.......
没想到他们都盛赞道:
Yep!the best word!
我外出上高中时,那个时候数码照相机已经开始泛滥,没有人愿意再等暗房里的胶片。大蒜舅舅说,黄叔离开了南国镇。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离开,也许,黄叔这就是一位天涯旅人吧。
07大猪
大猪,是南国镇的永恒的传奇,
他不可以被模仿,更无法被超越。
大猪是他的外号,我知道他姓李,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连大蒜舅舅也不知道,我怀疑连大猪自己也不知道。
大猪是南国镇名副其实的“低端人口”,因为自幼脑瘫智障,他胡子一大把却只有五岁小孩的智商,脸上始终挂着痴呆的笑容。
他时常穿着破烂而又褪色的红背心,一个人流着口水对着一个地方发呆一下午,没人知道大猪在想什么。
大猪虽然不聋不哑,但是没有语言能力,嘴里只能发出一些简单的词语。他行为怪异但生性善良,有时候还会逗我们小孩子玩,我们对他充满好奇,但都不怕他。
大猪的弟弟在街角开了一家杂货铺,可是弟弟娶妻生子之后再也不愿意带着大猪这个拖油瓶,便把他扫地出门。
这导致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大猪失魂落魄得在我们南国镇拾荒流浪。
南国镇的群众们有一副好心肠,特别是看着大猪长大的老人们,他们知道大猪可怜,家里的瓶瓶罐罐、纸壳纸箱基本上都会送给大猪。
姥姥每次收拾家里,便会把纸箱子和塑料瓶包扎好、踩扁,然后装到一个大袋子里叫我拿给大猪。
把破烂送给大猪,是我童年最开心的事情之一,姥姥交给我重任,我感觉自己也是一个能办事的大人了。
每一次我拎着一堆破烂去找大猪时,看着大猪一身壮实的肌肉,他那浑浊的眼睛就眯成一条线,黝黑而粗糙脸上会挂着绚烂的笑。
为了不让大猪饿死,他们让大猪拉着一个破板车,到县里的废品收购站换一些吃饭钱。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大猪同志“承包”了南国镇所有的破烂生意,连县里收破烂的商人们都不得已放弃了南国的业务。
破烂板车有一次,大猪傻呵呵的拉着一车废品去卖,又傻呵呵的回来,镇上的人们却发现大猪只卖了7毛钱,他们发现大猪被骗了。
后来,裁缝铺的好心王阿姨因为怕大猪继续被骗,还时常陪着大猪一起去废品站。大猪身上的破布衣服穿烂了,王阿姨会帮他缝缝补补,姥姥有时候做多了饭菜,就把剩下的叫我给大猪送去。
王阿姨的丈夫早年生病去世了,镇上的人们有时和王阿姨开玩笑,叫她嫁给大猪算了。每到这个时候,王阿姨便涨红了脸,当街骂出最难听的脏话,可脸上始终不见一丝怒色。
在被扫地出门后,大猪风餐露宿,我几乎见过大猪睡遍了镇里每一个角落,常年的体力劳动和不存在的精神压力,让大猪肌肉黝黑而又发达,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恶劣的生存条件下,大猪几乎没有生过什么大病。
后来刘镇长说大猪一直睡街上也不是办法,太过于影响我们的城市面貌(刘镇长英明)。
他们捣鼓着要将码头旁的仓库腾挪一间小屋子给大猪,美其名曰叫大猪帮忙看守仓库。不料仓库负责人两手一摊说,以大猪的风格,别说看守仓库了,若是真来了小偷大猪不帮小偷指路开门就不错了。
可既然刘镇长开了口,也是没有办法。于是他们便让大猪住进了仓库的小门卫室,大猪总算有个可以睡觉的地方了吧。
后来,大猪一直在仓库住着,并且兼职收着破烂。据大蒜舅舅回忆,在大猪驻守仓库的岁月里,码头仓库片区无一盗窃、无一火灾,可谓国泰民安.......
08姥姥的老去
在南国镇的每个晚霞映辉的傍晚,我就老远的看到姥姥笔直的站在镇东门的石柱子下等我回家。
我记忆中姥姥的身影,随着季节的变化,开始浮现出很多个。春天穿蓝布罩衫的姥姥、夏天穿碎花短袖的姥姥、冬天穿军大衣的姥姥,每个季节都会有一个不一样的姥姥在东门口等我回家,她就是一直在那里守望着,没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后来,时间飞逝。我走出南国,去县里念初中,去市里念高中,尔后去到更远的地方念大学。
我记忆中对姥姥的变化从春夏秋冬的穿着变成了每周一次,每月一次到后来的每年一次。
姥姥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追我一条街的姥姥了,她正在一天一天的老去。
我时常会想,晚辈的这种离别对一个在计划经济年代抚养了五个孩子并拉扯许多孙辈长大的老人是不是一种极大的不公。
我的姥爷在很早就去世了,花开花谢,总要凋零,没有人能摆脱自然的束缚。
在我上大学的时候,姥姥第一次住进了医院。母亲只是说姥姥生了一些小病,没有大碍。
待我回家看望姥姥,发现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这样的虚弱过,姥姥床边挂着几个吊瓶,青筋突起的手背上插着针头,我母亲走到床边告诉姥姥我回来看她啦。
而我就矗立在病床边,像一个木头人。看到姥姥眼神的那一刻,我失声痛哭。
我意识到,我会一天一天的长大,姥姥终将一天一天的衰老。
随后姥姥发出了细微的说话声,我握着她绵软的手,示意不要再说话了,告诉她保重身体,我以后会常来看她。
我不曾想到,与姥姥的这一面,便是诀别。
后来我回去念大学,母亲告诉我姥姥出院了,身体还不错。不料好景不长,姥姥便第二次进了医院,医生说问题出在脑部,年纪太大,医学上已经没有办法解决了。
待我赶回医院,姥姥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意识,陷入了昏迷。
我的姥姥至今依然昏迷着,而且似乎开始了逆生长,变成了一个小孩子。我的姨妈们轮流像哄孩子一样哄着姥姥,我们新年在医院陪着姥姥吃年夜饭,可是姥姥却不能开口和我们说话了。
姥姥的身上插着许多维持生命的管子,护工阿姨每天要帮她擦洗身子以免长褥疮。
医生们说现在除了她没有意识之外,所有的医学检查结果是比正常人还要正常,身体也是一天比一天健康。大蒜舅舅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而姥姥却变成了一个大胖小子。
也许苦难与悲伤并不是生命的唯一主题,
但它们一定是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
我这个人不大相信奇迹,但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希望有一天姥姥能睁开眼,你看看小外甥长大了,小外甥会告诉你“蚂蚱飞咯”是什么意思,向你承认错误,你就追着我满街打吧,我一定不会再逃跑啦!
.......
姥姥,你能听得到吗?
09最后的彩虹
在我外出念大学期间,市里研究南国镇具有铁路和水陆交通优势,适合把产业开发起来,做大做强。南国镇响应市里的号召,数镇合并,撤镇建县,开始拆迁征地。
我的大蒜舅舅、姨妈们在一段时间内也陆续搬出南国镇,来到县城居住,父母亲后来也去了省城,再也没有回去。
2015年我回去,南国镇拆迁完毕,准备开始重建工作,我听原镇民们讲述了南国镇长达4年的拆迁之路。
和很多地方一样,政府开始给出的拆迁补偿并不能使居民们满意,甚至很多安置房还没有建成。
刘镇长一夜之间白了头,他挨家挨户的做居民工作,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是收效不大。部分群众还摆出了一副打死也不走的架势。
后来随着政策配套的完善和群众的理解,拆迁工作开始展开。人们纷纷告别居住了一辈人的破落老屋,搬入城市。
《破碎的家乡》——摄于2015年然而,最讽刺的是,那位我们镇名副其实的“低端人口”,
曾经被镇民们接济,甚至嘲笑、凌辱的大猪,竟成了最后一个南国人。
2015年春节我在县城的茶馆里碰见正打麻将的刘镇长,他老人家已经快要退休了。我拉着他抽根烟,聊起了大猪。没想到刘镇长痛苦万分,他摇了摇头说到:
“小鬼,你可不知道哇,大猪那可是做了最牛钉子户的”!
我又找到把裁缝铺开到县城里的好心王阿姨,当我看到正在给裤子改尺寸的她时我才意识到这个应该叫王婆婆了。
我向王婆婆提起大猪时,她甚至没有抬起头看我。待她改完裤子,王婆婆放下手中的活计,搓着那长满老茧的手指,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哎,大猪哟。政府给他安排福利院,好吃好喝的待他,他非不要,你说他是图个什么”?
“那大猪现在再哪”?
“我也不知道”。
原来大猪后来一直住在码头仓库,作为拆迁的重点区域,那里将来被规划搭建现代化的物流工厂。
随着居民的搬迁,人们无法向他解释发生了什么,大猪却看着自己曾经熟悉的所有的人和物都慢慢变得面目全非。
王婆婆说,大猪的弟弟早就不管他了。拆迁办的工作人员曾经几次上门劝说,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大猪是一个神奇的存在,他没有金钱观念,纵使断水断电也丝毫不能妨碍大猪的“野蛮”生活,他也许还乐在其中。后来考虑到大猪居住的房子本来就没有他的产权,打算强制让他搬离。
执行强制措施的那一天,没想到向来生性温和的大猪那天发了狂。
他显露出他那粗壮的肌肉和锋利的牙齿,以一敌百,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像一只疯狗一样见人就咬,场面变得一发不可收拾。短时间内没有人再敢接近与野兽无异的大猪。
在南国镇所有人搬迁后的3个月中,南国镇最后的遗孤——大猪依然像一个幽灵一样在一片片废墟中出没。
我想,大猪一定见到了南国镇最后的彩虹,做了最后一个南国人。
《大猪的居所》——摄于2015年我不知道大猪在那段时间经历了什么,王婆婆在说到这里时,目光有一些闪烁。
大猪后来终究是被带离了南国镇废墟,他们把大猪安排在残障人士福利院里,好吃好喝,圈养起来,大猪终于过上了“人”的日子,并且严加看管。
最传奇的是,至今没有人知道大猪是怎么办到的。
在进入守卫森严的福利院仅两个月后,大猪从福利院成功逃跑,遁入荒山野岭,从此生死未卜,音讯全无。
10南国野兽
今年春节后,像往年一样,我又从老家返回了上海,加入了这场被称之为“春运”的上亿人口的大迁徙。
飞机正在横跨市区备降浦东机场,今天的天气额外的好。
从高空视角俯视大地,能够看见地面上的房屋鳞次栉比,高架路网阡陌纵横。
整个城市却异常的宁静安详,只有那苍老的黄浦江和苏州河蜿蜒曲折,他们是那样的奔流到海不复回,像极了地面上2000多万的人们。
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却像平面图形一样紧贴在地面上,陆家嘴向内延伸成一个小三角,我猛然想到,25年前的上海浦东还只是一片荒郊偏地。
我明白我破败的家乡只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的一个渺小的缩影,她的形象终将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存在的也许只有记忆。
1990年的上海浦东陆家嘴 2015年的上海浦东陆家嘴我想我们正生活在一个巨变的时代,
正是这一点让我无法忘记曾经。
孔子说:“朝闻道,夕可死矣”。
但是我却不能这么做
因为现在即便“朝闻道”
到了“夕”,“道”也许已经就不是“道”了。
所以对不起孔子老人家,我还是得苟活。
马上又要到上海的黄梅天了,在这样一个阴雨连绵的时节,我与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上班下班,归来归去,隐匿在人潮人海中。
只有一点,让我在人群中稍显不同。我不喜欢打伞,从不穿雨衣,就这么淋着雨。
若是别人问我,我会嬉皮笑脸的告诉他们我是一个忧伤的男子,淋淋雨那是有助于装逼的。
当雨停后我仰望天空,那群高楼广厦遮盖了天际线。我不知道,在这雾霾缭绕的天空中能否再次看见彩虹,但我知道。有只来自南国的野兽,依然在我的内心奔腾。
2017年6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