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腾（长篇小说连载006）

我来到办公室的目的还有一个，那就是我想看看小陈和我的另一个叫周三喜的朋友。我如果离开了白莲中学，我将永远也不会忘了这两个白莲中学的好人。周三喜是我们语文组的。他如果开口叫我，一定喊我方作家。他喊方作家的时候，那个作字他喊得特别响亮也特别干脆。他是用那种斩钉截铁的苏北方言喊我的，这就使得他的话更像刚从地里摘下的黄瓜那样脆生生的，又硬棒棒的，直往人心里钻。他知道语文教师的心灵最脆弱，也最不能发现有一个超出他们的人。所以，他说，他就要喊我作家，让那些脆弱的心灵疼痛，和那些心灵开一开玩笑。

我很感谢周三喜，我的每一篇文章哪怕是再臭不过的文章他都要认真地阅读一番研究一下。有时候，连我都觉得他有点烦，甚至言过其实。我的什么狗屁文章，其实并没有那么好，我就是随便写写的，可是，他竟然解读得有滋有味。

我也是在白莲的时候，才知道，一个写作者，最需要负责的是他的读者，其他人，都不重要。读者是作者的上帝。读者是作家的上旁。

作为一个语文教师的周三喜能做到这一点是非常不容易的。语文教师都是有两副面孔的人，语文老师把自己真的脸藏了起来，而把一副虚伪的脸朝向了大众。周三喜没有这一个让人讨厌的面孔，就像我也没有一样。可我们都忘了一点——真的东西现在固然已经很少很少了，但真的东西却是很难让人接受的东西，或者说，真的东西有时是很让人害怕的。周三喜让人害怕，而方芥舟已经不是让人害怕的问题了，方芥舟有时让白莲中学所有的语文教师都觉着恐惧和不安。现在好了，这个人将永远离开白莲中学了。

我似乎看到大家都松了口气。

是啊，当初，这个人去到甬城的时候，大家的心还是悬着，因为大家都知道方芥舟是通过非常规渠道走出去的，不作算的，他还是要回来的。他回来了，大家还是没有好日子过。对不对？

现在，才算彻底安宁。妥妥贴贴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

只有一两个人在心里说，这下，得龙冈中学的人难受了。

我到办公室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谈论我。这一次谈的是龙冈中学的校车。一个人说，有一辆车来接他了。这个他已经不言而喻指的是我了。立即就有人用羡慕的语气问，是接方芥舟的吧？他说，是的，就是来接他的。看来是他挑起了话题。接着我听到了一句话，他妈的，还是人家有本事！这边有了点难事，就能立即跳到城边。我们是什么！我们是臭狗屎！

这世界一下子翻了个个，刚刚我认为是臭狗屎的，现在有人认为他是臭狗屎了。我想不进办公室算了，可我的脚已经进了办公室。我只得进去。我明知他们在谈论我，但我已经来不及闪避了。他们也来不及煞住话尾。这就尴尬了，而且尴尬挂在他们的脸上。我没有尴尬。我绽开笑容，一脸灿烂地对一屋的人说，你们好！有空到龙冈中学去玩。

我接住你们的话还不能吗？

我一下子把自己的角度搞到了龙冈中学的立场上去了。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看我，我知道小陈会很瞧不起我。 但我只能这样说了。小陈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小陈。我们在这一对视中说了很多话。但说了什么话，我自己都不知道。

他就是那个说自己是臭狗屎的人。他对我说，老方，还是你有本事，说调动也就调动了。停了停，他又说，老方，这下你的办公桌可以给我了。我很喜欢你的办公桌。说不定今后因为用了你的办公桌，也一样有了你的才气和你的运气！

听到这样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似乎我在这个世界上做什么是都碍着别人的什么了。就像我有了好的办公桌，别人就没有。所以别人现在很想要我的办公桌。这真是他妈的事。

我走了。什么也不带走。那桌子，也不是我的了。谁喜欢谁不喜欢，也与我没有关系了。找白莲中学的校长说去。他做主。我说。

说完，走出了办公室。我已觉得我不该来这一趟办公室。

我老婆也和我一起上了车。她要送我到龙冈中学去，帮我安顿好。

车发动的时候，那老天就像写一篇文章需要前呼后应一般地下起了雨。那雨淅淅沥沥，一下起来就非常抒情，真的让人好感伤好感伤。

我望向了车外。丁亚琼问，舟，是在望那个人吧！

我问，哪个人？

还会有谁？红粉知己呗！瞧，人家在看你哩！丁亚琼用嘴朝外面努了努。

丁亚琼的嘴里满是酸不啦叽的味儿。我知道，女人都是这样。但我这时候，也无法顾及女人这点微妙的心态了。我还是朝着丁亚琼指点的方向看过去。

没错，是小陈，她从窗户里探出了身子，手伸在前面在悄悄地对我挥手。

她做得那样落落大方，那样招摇，那样毫无顾忌，这倒是我没有想到的。

好人啦！

就是不知道周三喜这狗东西到哪里去了。

我把手放在车窗玻璃上做了个再见的姿态，我知道，她是不一定看到的。但这已经够了。

然后我便掉转头看向车子的正前方。我的眼泪这时就要掉下来。我很想下去告诉小陈，我爱你！

甚至想跟她说，那我们就私奔吧！一起去南方。

可是，我没有动。我没有下车。我觉得，我已经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我没有告诉丁亚琼我和小陈在办公室的情况。一切都过去了。这一次，真的要为我在白莲中学的所有的一切都划上句号了。小陈也会彻底走出我的世界。

但我得跟你坦白，很多年后，我在南京遇上了我的这位红颜知己，这时候，我已经又跳出了龙冈中学到了南京的一家报社做事了，而她最终也没有和龙冈中学的那位谈成。说起来原因竟然还就在我的身上——她不想在龙冈中学看到我，更不想在龙冈中学和我闹出什么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