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的面具原创文字集故事

死去的父亲

2018-09-08  本文已影响46人  史叁
生必死

一个老头子颤颤巍巍的被他的孙子从病房里掺出来,走向拐角的厕所里,楼道里的灯光昏黄而朦胧,像是在做一场梦,他们踢踏着的脚步声游荡在寂静的医院里,窗外的槐树上啄木鸟啄树的声响诡异的撞击在病房里的窗户上,像是邻床的少年在磨牙。

深夜所有的声音像是被收进了一口古老的井底。护士小姐趴在办公室铺满病历的桌子上安静的酣睡。乌黑的天空中有一只乌鸦悲鸣的嘶叫着,声音凄凉的划过上空。护士被惊醒,她明白太平间将会再多一具冰冷的尸体。她没有太多的动作,而是望了望这麻木不仁的空间继续埋头昏睡。

病房里的孙子匍匐在爷爷的身体上抽泣着,他无能为力,他爷爷也无能为力,同样,医院更加无能为力。

这是一家慈善医疗机构,说白了就是一家病入膏肓续日等死的地方。儿女们没有时间更没有精力伺候这些只剩一口气的家伙。他们只为自己的生活夜以继日的奋斗,在他们眼里没有这些无用的情,亲情对于他们来说只能是掏尽自己的腰包来填补的空洞,然后看着这些奄奄一息的家伙被推进太平间,摸一把泪,继续弯着腰,流着汗,把填在洞里的血汗再一次赚出来。

后来,他们开始渐渐的明白这一切将是有多么的愚蠢,于是他们分文不出的将这些挣扎在死亡边缘的家伙们通通送到了这里,无论这些家伙以怎样的方式死去,他们只需要领回一个巴掌大的骨灰盒,将骨灰撒在海里或者说撒在那些没有人烟的荒漠里。

男孩子缓缓的起身摸了摸爷爷皱皱巴巴的脸庞,他背着挎包走出了病房,邻床那个磨过牙的少年其实早就已经死了,他死去快有一个星期了,昨天才有人把他装在麻袋里运往火葬场。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独特的尸臭将房间里本有的气味同化的所剩不多,而此时的男孩才想起来这种味道一直在他身上游走,在他鼻腔里游走,甚至在他大脑里游走,像是要将他同化,他的胃里此刻痉挛的难受,他冲出病房趴在卫生间的水池上吐了,他感觉连吐出来的苦水都带着尸臭。

没人为他送上一个飘着苹果清香的手帕,更没有人为他递给一张茉莉茶香的纸巾。他开着水龙头冲了把脸。连水龙头里的水都像一个病人,滴答着余水,快要断流。

男孩返回病房摘下爷爷手腕上的病号牌拖着沉重的步伐迈向护士台,寂静的夜像一口深夜的水井。

他敲了敲护士台上已经有些掉漆的三合板,那个睡眼朦胧的护士抬起头不耐烦的看着他。他刚要开口,护士就说:

——你把牌号放那吧,过两天来取死亡证明,到火葬场领骨灰。

他没有吭声,而是轻轻的将病号牌放在沾着护士哈喇子的文件夹上。

他转身离开医院,他矮小的身躯愈发显得佝偻,他没有了神态,像是灵魂被鬼手抽走。他坐在医院外的台阶上摸着兜里的烟,他摸到了那个坚硬的盒棱,他抽出一支,但是打火机却坏了,怎么也打不着,这是他昨晚刚买的新火,他知道有鬼凤作祟。他刚要起身,他的腰痛又犯了,只能拽着楼梯栅栏缓缓的重新坐在大理石的台阶上,医院外昏暗而又冷清,不远处初建的高楼上的探照灯撒下一片无力的余光。

昏黄的灯光照在砂石的路面上隐隐绰绰,一个中年男人罗着腿走进路边墨黑的土巷子里,令人觳觫。

土路上凹凸不平,男人偶尔会踩在哇坑里,像一个跛脚的老头。

他走向一个朱红色的大门,像一只猫悄无声息的钻进去,长长的一排房间里住满了租客,有几个光着膀子的小伙子围着一个方桌划拳。他目光无神的瞟了他们一眼走向最里面的那间吊着蓝色门帘的房间。

房间里有些凌乱,不过他很早就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他那卧病在床的婆娘。

一块厚厚的木砧板上放着两个打过皮的土豆,由于没有浸水,土豆已经泛着粉红色的光泽。

锅中的疙瘩汤已经浸成一团浆糊,只需要轻轻一扣就能扣出来一个锅底的形状,他又往锅里填了些水,拧开了锅边的液化气瓶,将火放的很小。其实,锅中的饭已经开始变味。

他看着汩汩冒泡的疙瘩汤,关掉了液化气,用一个灰不溜秋的抹布抓着锅沿,将疙瘩汤倒在了一个有豁口上面印着两条龙的瓷碗里。加了些醋,喝完后舔了舔碗边,那个豁口已经被他的嘴巴磨的不足以伤害到他的舌头。

他切了一个土豆,门背后的竹筐里有些已经发蔫的辣椒,他拽出来洗了洗,炒了一盘土豆条,拿着一个盛着自来水的罐头瓶子和早上从房东的小卖部买来吃剩的一个馒头走向婆娘躺着的那张浑身叫唤的床。

当初他结婚的时候,村里人都说他娶了一个从画里走出来的姑娘,他很乐意别人这样说,这种优越感像抽了一口大烟让他飘飘欲仙。那时候他的媳妇并没有展露出任何生病的端倪。直到儿子出生,她开始坐立不安,站立不稳,腰疼难耐。儿子的长大意味着他的压力逐渐倍增,他还有年迈的父亲,他在工地上流的那些汗水就像一个两头通彻的管道,甚至连儿子上学他都要用力的挤出些钱来。

婆娘的病情需要长时间的维持和控制,父亲也已经百病缠身,这样的生活他笑不出来,但他始终未曾想过自杀。

结果,这些年长大的儿子身体也开始露出病态的端倪,儿子和婆娘都是骨髓上的问题,他想过要把这三个包袱一起交到那个慈善医疗机构里,他想要摆脱这些对他没有任何益处和用处的苟延残喘的生命。

最后,父亲进了等死机构,儿子跑了。只留下日渐衰老的婆娘与他相依相伴。

最近,他突然间疲乏了这种日子,婆娘这么长时间无论从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无法满足他的需求,他准备也将婆娘送到那个等死机构,但他想不到告诉婆娘的理由。

婆娘温柔的看着他,自从她的骨髓出现毛病的时候,她就一直想死,可她又舍不得这个对她百般呵护的丈夫,甚至儿子的出走她都好不痛心,她总是想陪着丈夫多说说话,纵使她想给丈夫生理上的满足,可她无能为力,她只能用嘴或者用手,但丈夫不愿意,她愈发心痛。每次当她开口的时候,丈夫总是显得异常疲乏,倒在床上就开始鼾声如雷。她觉得丈夫太累了。

有时候,她看的出来丈夫眼神里那种无奈而又绝望的神色,她想过要去那家等死机构。可她认为丈夫会果断的拒绝,于是一直闭口不言。

这些年来,丈夫挺着风雪雨霜早出晚归将一家人拖到现在实属不易,如今老公公进了等死机构,儿子不见踪影。她终于有勇气决定离开丈夫,离开这个让她痛苦的肉体。

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死法,门背后有一口盛水的缸,她可以趁着丈夫不在,竭尽全力的爬到缸沿上,然后一头扎进缸里,缸里的水会自然而然的逼到她的五脏六腑,然后窒息死亡。这个过程肯定会异常艰难,但也好过这样折磨着一个健全的男人。

她看着浑然入睡的丈夫,眼里那浑浊的老泪猛然间涌出她那布满皱纹的眼眶。

他静静地靠着台阶边上的栅栏坐着,他抬头看着不远处正在修建的高楼上那盏明亮的探照灯,他脑海里幻想着这栋楼浑然倒塌,将这座医院砸个稀碎,同样也将他砸个稀碎。淹没掉爷爷的尸体,也彻底将他这个无力的脊椎砸成两节。同样也应该掩埋掉那个磨牙少年的尸臭味和那个如同行尸走肉的小护士。

他又一次打了一下那个打火机,火苗从打火机的机头里冒出来,映出他那张憔悴而枯黄的脸。他点上一支烟,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被稀释在污浊的空气里。

他奋力的站起来锤了锤腰眼,准备回家。这时候,如同蟒蛇般的列车从轨道上鲁莽的驶过,从窗口里他看到那些头颅攒动的人流,拉扯着厚重的行李,互相拥挤。他忽然感觉头也很痛,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小时候父亲跟他讲过一个故事,是他父亲亲身经历的像是听起来比较惊悚的一件事情。他父亲说:

——那是一个很冷的冬天,就是穿着棉衣都让人抖腿的那种冷。夜里,我去解手,那个时候我们在农村,厕所都修在后院里,后院的墙靠着上面的一大块空地。村里当时条件不是很好,我家也买不起手电,我披着一个棉衣穿着一个秋裤,睡眼朦胧走在通往后院的疙瘩土地上,当我准备提起秋裤的时候,一道黑影从眼前闪过,我以为是我看错了,我揉了揉肉眼窝子,那个影子已经上了院墙,像是个人影,当场我就腿软了,但这速度根本不是人,厕所跟他上的那边院墙少说也有十五米的距离,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上了院墙,我当时就明白了,百年不遇的奇观出现了,竟然让我遇上了鬼,我与众不同的并未有刚才的恐惧,而是冷静的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到那块黑影消失的地方,一个黑疙瘩从院墙上掉下来,刚刚上身的冷静又一次被恐惧包围,这一次我撒腿就跑,跳到炕上蒙着头还不忘悄悄的从掀开被子的缝隙里看着窗外的动静,我当时一个人睡一间屋,你爷爷奶奶还在隔壁屋里打呼噜磨牙,由于太着急门没关,冷风把门帘子揭起来,院子里静悄悄的,啥也没有,风嗖嗖的往屋里灌,我谋算着去开灯关门,却突然听见一个淅淅索索的脚步声,不像人的脚步声,就像树叶子在地上耍啦耍啦刮的那种声音,让人听着难受。

我再次从被缝里看着被冷风闪起门帘子透进我眼里的院子,那个黑影子在我的门上停了停,他掀开门帘子我看到他没有脸肉泛着蓝光的脸吓得紧紧的捂住了嘴,我不敢出声,闭上了眼睛。

过了许久,我以为他会走到我炕前收了我的魂,或许我就死了。我鼓起勇气睁开眼,却发现屋子里空荡荡的,院子里也静悄悄的,像一滩死水。

我看了几分钟还是没动静,壮着胆子翻起身去拉灯,就在我抓着灯绳的那一刻,他又从你爷爷奶奶的房子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你奶奶,我想拉灯,我想喊你奶奶,可是我怎么也动不了,那种无奈而又绝望的感觉就像是隔着一个空间那样遥远。

我突然间就没了直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像一只猫蜷缩在窗跟里,我想起了你奶奶,我一骨碌翻起身光着脚就往你奶奶的房子里跑,一推门就看到你爷爷楞楞的看着你奶奶那紧闭着眼睛的身体,我当时就明白了。是我害死了你奶奶。

他用一个刻着‘雁门关上,固若金汤’的钥匙开启了红酒色的房门,屋子里除了一张床,一床被子,一个破桌子外加一个有些泛白的荞皮枕头外,剩下的都是些破瓶子烂罐子,屋里还有一股子淡淡的霉味。他轻轻躺在床上,点上一支烟味浓烈的红塔山。

他觉得他有必要去见见父亲。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在清晨像往常一样出了门,其实这个日子根本没有什么特别,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跳动一下。

她爬起身吃力的拾掇着自己,她不想就这样死去,她需要把自己收拾的干净整洁。哪怕栽倒在水缸里的那一刻或许形象会大打折扣,但也不妨碍她认为的灵魂会健全的站起来,拥有着重生的力量。至少能永久的摆脱这具让她厌恶的肉体。

她吃力的洗漱,将头发挽起来盘在头顶上。她还意外的化了妆,她照着镜子里的自己,开始老泪纵横。她望着窗外枯干的树枝上鸣叫的麻雀,她重新想到了一种死法,她觉得她应该喝了墙角的那瓶苍蝇药,然后静静的躺在床上,七窍流血,肝胆俱裂,暴毙而亡。

她抹了一把蓝色的泪,微微颤颤的想要站立起来。她扶着床沿困难的猫着腰向那瓶苍蝇药走去,亦或走向门后的水缸。她的思想飘忽不定,像飞扬在空气里的羽毛。她拿着苍蝇药返回到床边,她嗅到一股苹果的清香,那是从药瓶里飘出来的,她不知道怎么弄开这个复杂的瓶盖构造。 她有些懊恼,愤怒的将其扔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药瓶立马发出了刺耳的鸣叫。

她躺在床上歇息了许久,重新往水缸移动,就在她刚扒着水缸边缘的那一刻,门开了。她和儿子各自都吓了一跳。她腿脚发软,脊椎无力,当即坐在了地上,儿子慌了神,匆忙的将母亲扶到了床上。

——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

——看我们做什么?有什么意思?

——爷爷死了。

——死就死了,早晚都得死,早死少受罪。

——你也想死吗?

——想,每天都在想。

——那你怎么活了这么久?

——我今天就不想活了。

——何必要自杀呢,像我们这样的人死的本来就很快。

——我受不了这种痛苦了。

——他也嫌弃你吗?

——没有,你知道他从来都不会嫌弃我,是我自己嫌弃自己。

——你死了或许他也不会好过。

——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至少我现在还能走路。

——好好过吧,这是我给你带的你最爱吃的韭菜盒子。

——你哪来的钱?

——你不用操心这些,趁热吃吧。

——我吃不下去,我看着他每天累死累活赚来的血汗钱都给我买药吃,我就不想活了。

——那你还不是活到了现在?

——你别说了,我吃。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遭这个罪。

——你也别怨自己,这是命。你吃点吧,我走了,过两天我把爷爷的骨灰送过来。

——儿子,陪我说说话吧。

——没说的,这几百块钱你买点衣服,吃点好的,再别吃那些破药了,狗屁用不顶。

——你少抽点烟。

他走出了有些发霉的房间,拉上了身后的门,他不知道母亲还能活多久?也许这就是诀别。

三天后,他去如同一潭死水的医院里取爷爷的死亡证明,他没有看见那个护士,或许在休假,或许已经离开。

他拿着死亡证明去火葬场领骨灰。荒凉的火葬场就像一个通往冥界的城堡,乌鸦在荒漠老树伸长的枯枝败叶上哀嚎的鸣叫。

阴风蚀骨,乌云遮天,厚重的大门开启声像一个老鬼的呜咽,他看见一个清秀可人,身材高挑,乳房饱满的美丽姑娘在给一个体态臃肿,满脸皱纹,眼窝深陷已经过世的老太婆化妆。

他觉得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她应该在灯光闪耀,香气弥漫,乐声震天的夜总会的舞台上跳脱衣舞,肯定会有资历雄厚的大老板将她承包,在五星级的总统套房里唆那个疲软而猥琐的鸡巴。

爷爷的骨灰在一个白色的坛子里,用一块墨黑的布包裹着,他回到了房子里,将骨灰放在桌子上,拿着一个一次性的纸杯子,装了些沙土点上三根烟,磕了三个头。他拿出床舱里他在捡破烂的时候捡的一瓶五粮液,给爷爷敬了一杯。

那一夜他喝的有些错失知觉,冷风吹拂着那块墨黑的布。

——快竣工了,有什么打算?

同事老高在三十三楼的吊篮上问他。

——带老婆出去转转,病都把她磨傻了。

他想起来这两天有些异常的婆娘。

——也是,你想开点,别想法子治了,骨髓上的毛病迟早都会走,花点钱让她享受点能享受的,走了也值了。

老高同情的望着他,怜悯着他这悲苦的人生。

——哎,这就是我的命啊。有时候琢磨琢磨,实在是太苦了,你有啥打算?

他琢磨着这一次带婆娘转转就把她送到那个慈善机构。

——我打算这次收工,就跟婆娘拾掇拾掇开个商店,这爬高望远的活不想干了,危险。

老高想象着自己即将安稳的生活,心中酝酿出一丝难有的甜蜜。

——是啊,我们这拿命赚钱的行当,风吹雨淋都是小事,脚下一滑这辈子就搭进去了。

他拿出了自己的红塔山给老高散了一根。

两个人点着烟吧嗒吧嗒的吸着,谁也不在说话。

他望着远处的人工湖,想起来婆娘说过前几天儿子来过,还给她带了她最爱吃的韭菜盒子。还说爹死了,过两天会把骨灰送过来。临走时,还给她放了些钱。

他都快要忘记他爹长什么样子了,是戴着瓜皮帽,还是带着黑色的短衫帽,还是留着发亮的光头,笑容是沧桑的,还是幸福的,还是没有表情的。衣服是干净的,还是肮脏的,还是破布烂衫的。

烟快要烧到了烟屁股,他觉得他本来不应该是这样,他应该是个孝子,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可他好像什么也不是。

他扔掉烟屁股,看着老高捯饬着手里的手机,他慢慢的凑上前去,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突然间,吊篮的绳索断了,而他跟老高的安全带都象征性的挂在吊篮上。他和老高的身体极速下降,他想喊叫,但是完全没有气力。他看到老高脸上恐惧而又绝望的表情。

清晨的阳光懒散的打在他的脸上。如果没有病,他也许会活的更好。可惜,如果是什么?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如果。

“啪。”骨灰坛碎在地上的声音惊醒了他,他惊愕的看着浮动的骨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眼,因为那里面已经涌出了不少的泪水,他从泪水形成的镜像里看到了父亲那已经被摔得稀碎的身体。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