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河（小说连载四十）
吃奶囡宁儿
花招紧紧抱着孩子，看着孩子毫无血色的小脸，她亲了又亲，亲了又亲，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她怎么舍得放手啊？这一年来，那么大的运动中，她忍气吞声地苟活着，看尽脸色，受尽侮辱，为的就是这个家。家人是她的精神支柱，孩子是她的希望。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一个孩子生下来，还没吃过一口奶，还没睡过一夜觉，才活了几个小时就没了。花招觉得自己的心被人剜去了一样的疼痛。她不知道自己前世造了什么孽，老天爷要这样惩罚她！她愿意忍受上天给她的所有的报应，只要她的孩子能平安无恙。可是……
宝良看着死去的孩子，看着悲痛欲绝的丈母娘，他也心如刀绞，止不住流泪了。他拉了花招好几次，劝她先回家去，花招都没站起来。花招不是不想起来，她是整个人都崩溃了，没有办法起来。她不知道怎样跟国定交代。可怜女儿怀胎十月，到最后还是一场欢喜一场空，一个本来就十分虚弱的产妇要怎样才能在精神和肉体上康复过来？
“回去吧，回去吧，时间不早了。”值班医生有点不耐烦了。
宝良只得劝花招：“妈，孩子已经没了，留在这里也不是那么回事，我们先回家吧。”
“我不回去，我这样抱着小囡囡回去，国定看到不要撞煞噶（哭死的）？她刚刚生完宝宝，身体怎么吃得消？”花招泣道。
任凭宝良怎么劝说，花招都不肯起来，她想不好这件事要怎么办。宝良心里也如热火烹油，急得团团转。他左右为难。回去吧，怕国定看到女儿的尸体经受不住打击，再怎么着也要瞒一瞒，等她身体恢复一点再告诉她呀；不回去吧，孩子已经死了，这祖孙两个赖在医院要怎么办？再说了，家里只剩国定和小望平两个，离家时间长了，他也担心他们娘儿俩呀。
“要不先把毛毛头放太平间去，你们大人先回家，明天一早来把她弄走？”值班医生见宝良无计可施，花招不知咋办，忽然动了恻隐之心。
宝良听医生这么说，觉得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便一口答应第二天一早就来处理。花招木呆呆地抱着孙女，跟着医生来到太平间，当看到空荡荡的室内，只有孩子的小小的尸体放在冰冷的石板上的时候，她又不肯走了。她说把孩子孤零零扔在这里她不忍心，她要留在医院陪陪孩子，这孩子好歹来了人世一遭，她是陈家的骨肉，应该有个人给她守个夜。她叫宝良先回家，给国定做点吃的，顺便告诉国定，就说孩子不太好，要住院观察。
宝良还是放心不下花招，怕她伤心过度。他想来想去忽然想到自己有个堂姐就住在卫生院附近。自己遇到这种事也确实没有分身法。他决心硬着头皮去找堂姐，让堂姐来照顾一下花招。
堂姐是个热心肠，见娘家堂弟大晚上来敲门，听他讲了来龙去脉，二话不说就做了点心捧到医院来看花招了。花招见本村宝良的堂姐来看她，禁不住又是一阵伤心难过。
宝良的堂姐夫与宁儿的姑父是兄弟。宁儿的姑妈见自己的妯娌一大早捧着饭碗往卫生院跑，忙问是谁病了。宝良堂姐就把宝良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宁儿的姑妈。
“可怜啊！第一个儿子早产了，没养活。好不容易怀了第二个，生下来了，谁想脐带出血又死了。产妇娘躺在家里，到现在还不知道孩子已经没了呢。”宝良堂姐连连叹息。
宁儿的姑妈自然也陪出许多眼泪来。“可怜的孩子！”她说，“唉，孩子真可怜！”宁儿姑妈叹息着，可怜着，忽然可怜到了另一个孩子——侄女宁儿的身上。宁儿出生一个月了，妈妈奶水不足，小家伙整天饿得哇哇大哭。咦，人家孩子没了，那人家妈妈应该有奶啊，要不把宁儿抱过去，让人家妈妈给她喂奶，做她的吃奶囡？这倒是个办法！宁儿姑妈连忙叫回妯娌，跟她商量这事。
“我看行！”宝良堂姐一拍大腿，“这事可得抓紧，要不稍微过几天产妇娘奶水回掉了，就麻烦了。我去问问看。”
一夜未睡，滴水未进的花招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双眼通红，喉咙嘶哑，似乎一下苍老了许多。她在等着宝良过来把孩子的尸体悄悄掩埋，然后再回家去，想办法慢慢告诉国定实情。宝良堂姐拿着早饭到医院来找她，跟她合计宁儿吃奶的事。花招一口就应允了。花招想到了孙子望平，当初要是没有望平，女儿国定真不知道会怎样呢。对国定来说孩子是最好的良方，只有孩子能够暂缓国定的失女之痛。
不必说宝良怎样伺候国定母子吃过早饭，怎样千叮咛万嘱咐让国定留在家里，不要去卫生院。怎样拿了锄头畚箕，半张破草席到卫生院；也不必说花招如何抱着孩子跟着宝良到自己村的坟地里埋了小小的孙女。单说宁儿的姑妈赶紧叫自己丈夫去宁儿外公家董村，告诉宁儿父母把孩子抱来吃奶的事。
宁儿父母都是教师，在不同的学校教书，宁儿爸爸还是个中学校长，不用说在运动中也受到了点冲击，所幸成分尚好，属于内部矛盾，问题不大。宁儿妈妈在学校生下孩子，母女两个被宁儿娘舅接到董村外公家去坐月子。谁料宁儿妈妈奶水不足，宁儿本来就瘦得像只小猫，一个月下来，不仅没见长胖，看上去反而更瘦弱了。姑妈听自己兄弟说到宁儿的情况，自然心疼不已。姑父一到，把事情滴哩咕噜一说。所有人都表示同意，唯有宁儿妈妈眼泪汪汪舍不得。大家好说歹说把宁儿妈妈劝开了，由同样奶着孩子的大舅妈陪同姑父，宁儿爸爸一起，隔天一早走了几十里路，才把宁儿送到姑妈家。
宁儿姑妈和她的妯娌还有花招等人早就在家等候多时。花招看到宁儿就像看到救星一般，宁儿小小的脸蛋一下就让花招喜欢上了。有宁儿这个小不点可以抱回家让国定奶着，花招觉得这次的坎应该也能跨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