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虎啸龙吟
序曲
自古人生伤离别,杨柳岸,晓风残月,但真到了无可奈何分别的时候,又有谁能了解个中滋味?
晚风吹,夕阳落,杨柳丝下一叶扁舟,无可挽留,即将诀别。
桌上有酒,相对无言。
“此去边城,千里迢迢,这一别又不知在何时……”她轻叹着,语声中透着几分泄露的轻愁。
飞飞不答,低头举酒,璀璨的酒液流淌,映得眼光如酒,酒色如血。
“飞飞,其实我……”,淡绿色的衣袖轻轻垂落,露出白生生的一节玉臂,春葱般的手指试探着去握他的手:“我其实是……”
飞飞突然霍然而起,甩开她的手,冷笑道:“兰儿,你可以骗我,不要骗自己的心!”
轻兰愕然,抬头,酒杯悄然坠落。
掷地有声。
南窗外,有风,风从远山上吹来,带来原野上漂泊的气息。呼啸,从那人身上一缭绕而过,漂泊便变成了一种不可一世的血腥霸气。
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他下山了吗?”
“报,他……那个人已经到冷月坳了。”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把少庄主这三个字说出口,爷子间的情仇,谁明白啊。
眼睛里的光芒闪动着,又问:
“大少庄主呢??”
“大少庄主仍在缥奇峰。”这一次的沉默更久,战战兢兢,伏地不起,似乎生怕触动了某种禁忌。
满意的放松嘴角,眼光触及到瓶中那一枝淡绿色的奇花,眉微微一挑,拈起,淡淡的道:“把这个送去给他,就说那是他娘留给他的遗物。”
“是。”
战火帮主的命令,有谁敢不遵呢?
月在天上,亭在水中央。
月光在清水里形成漩涡,人在漩涡里溅起飞流,少年赴水而来,神情萧然,眉宇间的激烈隐藏着疲态。
“剑率,你说天下是什么?”
“天下就是……”晶亮的眸子微微抬起,有点困惑然而清晰的回答:“天下就是江山万里,唯我独握,人杰三千,尽侍身旁。”
“啊哈哈……”少年长笑,抱膝而坐,豪态万千:“那你倒说说看,如今的天下到底是谁的?”
“回大少庄主,当今天下,当然是战火帮的,是帮主的。”
月光如水银泻了一地,少年在亭角的阴影里缩了缩身子,低俯的脸几乎垂到了地面,似乎连说到那个名字时,心里都有一种无形的畏惧和恭敬。
“那将来呢?”也许是暗夜里的风声,凌铁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遥远。
“将来,当然是您的,是凌飞少爷的。”
年轻的少年似乎并不了解他如何这样问的目的呢,他只是敏感的感觉到了少主心中的某种思绪,有点战战兢兢的回答。
“是吗?”凌铁的手忽然在暗中绞扭成一团,指尖不知不觉的触到了腰间黝黑的铁鞭,冰冷,柔滑,如蛇一样紧贴着他手心的触感,如同暗夜中某个时刻紧贴着他的如花手臂,为什么会联想到蛇呢?……
“你猜他现在到了哪里?”
凌铁微笑着闭上眼睛,沉沉的说着。
“是在去神风堂的路上?挂剑池的左侧,还是下奔雨堂的台阶上?”
……
“我猜他现在应该是在通往缥奇峰的山腰上……”
那里月光森寒,竹林如海,长长的芦苇在风中摇晃,当他走过那里时,竹尖上应该会轻轻洒落一阵轻雨,薄雾烟寒,他的白衣会映上一些水迹。
后来呢?
剑率听到这里,忍不住想这样问。但他最终还是把在舌尖上的话吐回去。
后来他抬头,会看见缥奇峰顶上的明月,如一柄光辉灿烂的宝剑,向他射来。
那里风冷,月色阴暗如潮,竹海汹涌翻浪,飞飞走过那林畔时,竹叶尖上一阵轻雨,扑落了他全身。
他抬头,看见缥奇峰巅上的明月,如此的诡异,夺目,飞陨,急坠,化成一柄剑,光辉灿烂的向他射来。
水面在凌铁的指尖下划过一波波微小的涟漪,月光在跳跃的水珠里无声的破裂,落寞与豪情,都在此刻笼罩上一种阴谋的气息。
剑率听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一定是他一辈子所能看见过的最快的剑,就象我们生活在天地间,谁也没有办法阻断月光对暗夜的侵袭。”
“恐怕他做梦也想不到,在通住战火帮总舵的路上,会潜伏着这么可怕的杀手。”
“可是……”剑率似乎有些不服气,咽了咽口水,有些激动的辩解着:“当今天下,恐怕还没有比凌飞少爷更快的……”
“天下再没有比凌飞少爷更快的剑是吗?”
“那你有没有看过天下最强,财力最雄厚,武功最超绝的战火帮帮主凌铁石的出手?”
“你也没有看过吧?”
“但是天底下却也没有一个人能否认那是天下最可怕,最出色的一只手。”
剑率听到这一句,忍不住放声惊呼:“你是说在竹林中偷袭的人就是……”
飞飞在急切间,几乎无法避开这一剑。
这一剑,迅急,轻灵,如远山上吹来的落花,似月光上舞下的精灵。
当剑光迫近他眉睫时,已轻灵微弱如呼吸。
而就是这一点微弱如呼吸的剑气,令飞飞感到胜过平生万场杀戳的心骇神跳。
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剑,可以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如泰山压顶而至,瞬间又可以运转于虚无。
“为什么要这样?”剑率额头上的冷汗一滴滴的爆出来,他这时想起率他们在浣花溪阵仗中冲杀的二少庄主,那双淡定,温柔的眼,那如晚风的眼神,还有那浴血的容颜……,“难道就只是因为……”
凌铁不答。
他的眼神冷峻如铁,很少有人能从那张大理石般的面容上看出什么,半响半响才道:“这是考验。若能通过,便能破茧而出,从此以后,千山万水,任他而去。”
凌铁的眼中掠过一丝痛楚。
剑率听到这里,本来已经放心,此时忍不住又问了一句:“如若通不过呢?”
凌铁凝视着水中那轮在水波里荡漾,破碎的明月,一字一句的道:“通不过,就唯有一死。”
飞飞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冷汗。
他素来以应变敏捷闻名于江湖。但在那一刹那之间,他心中闪过无数中躲闪的身法,却都来不及,因剑气已经迫近眉睫,速度控制了一切。
他感觉到了眼睛的疼痛。
剑气化成三分月光,切入了他的瞳眸。
他似乎感觉到了刹那之间身体就要被搅碎成粉的痛楚。
一阵急雨,卷起满天竹叶,翠绿,在朦胧的幻觉里也是鲜红的。
“没有例外吗?”
“没有例外。在战火帮主的眼中,是谁也没有例外的,达不到他要求的人,无一能够幸免。”
也许成就江湖霸业的人,都是如此。
凌铁忽然站起来,那傲岸的身躯,手掌中滴下的水滴,打碎了水中的月亮。
“澉碧楼的楚啸天还是不肯听从号令吗?”
“剑青持归元令三次,三战三退,对方死守不出。”
凌铁起身,黑披风在夜色里卷起,风动云迁。
他传令:
“快马,澉碧楼!”
夜雨萧萧,轻兰转过庭院,樱花亦如急雨在落,这夜美得如一场在葬落的梦,庭院里的风轻拍着栏杆,如落花的叹息。
她的脚步轻如狸猫,珠灯下绣阁富丽如海,闪幽幽的珠帘下有幽香袅袅渗出,一室的幽静,华灯辉明。
她挑起帘子,猛的脚步打了个震颤。
灯光之下,凌铁石正在抚着一柄剑,剑尖上一痕血迹,鲜明如珠链。凌铁石淡淡的看着,伸出二根手指,仔细的拂去,面带微笑。
轻兰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冷噤。
许久许久,她才蹲下身来,轻轻的道了个万福,道:
“帮主。”
那一剑飞飞本来是避不过的,任谁也避不了。
但是就在那利剑穿入他瞳眸的刹那间,飞飞的脑子里忽然浮起这样一句话:若过时,便过去,飞飞,田野里的飞花是最自由的。
因它看上去轻无一物,表面上看来,便连一阵风,一滴微尘,也能托逶起它,卷席而去,身不由已。而实际上,落花任来任去,本心无碍,无牵无绊,逐风而行,实则御风之力,随意远方,最是从容不过。
逆境沉浮,靠的总是无比紧强的勇气,信心,毅力,方才能冲破那压顶而来的阻力,而顺流而下,靠的却是一股本心,心野澄明,虚无一物,方才抵得过身体在随波逐流里体会到的快意,灵智才不会被泯灭。
所以,人在逆境中,总是会激发出无比的潜能。
而一旦处于顺境中,再强的人也有可能渐渐软弱。
因逆境的苦和顺境的乐,同样都是巨大的考验。
只不过这种处境微妙的差别,很少有人能发觉而已。
飞飞此时就正处于他逆境中的顺境中。
剑已缠身,无法退,无法避,只能受。
若过时,便过去,田野里的飞花是最自由的。
同时闪过脑海中的还有凌铁少年的笑脸。
他轻吸了口气,身体在條忽间飘了起来。
心中空无一物。
凌铁石恩了一声,把剑插入鞘内,头也不抬的道:“天快亮了吗?”
轻兰为他磨墨,却不禁转头看了看窗外渐转淡清的苍穹,答道:“是的,天快亮了。”
凌铁石挥笔疾书,笔走龙神,字锋逆如刀锋,态如山仞,丝毫不乱,连轻兰也瞧得呆了。
“你好像很高兴,为什么?”
轻兰本欲作答,但忽然之间瞧见他抬起头来的笑容,不知为何,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澉碧楼前,有灯,灯下的人,手中的刀,都有了疲态。
凌铁一挥手,身后的人如潮水般往两边退去,一片空明。
暗夜无声。
楚啸天豹子眼里的光闪跃了一下,又熄灭了。他嘴唇动了动,喃喃的道:“凌少帮主。”
凌铁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道:“楚啸天,困兽犹斗,可值得?”
楚啸天不解。
“当今天下,还没有一股势力可以跟战火帮抗衡的,澉碧楼,你的兄弟……迟早会因为你的顽固而难免一死。你可愿意?”
楚啸天不答
半响忽然冷笑:“想不到战火帮主的儿子,除了武功好,还会做说客。”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变色。
凌铁没有。
他静静地道:“你可以做一个宁死不屈的大英雄,但代价是,澉碧楼数代名流宗师的心血,将会毁于一旦,澉碧楼数百名弟子的身家性命,都将成为你英名的陪葬,声名比起人命,那一个更重要?你顽抗不出,岂非自困愁城?”
他一挥手:
“来人!”
楚啸天看着他,胸膛慢慢起伏,呼吸急促。
凌铁举起手里的酒坛,朗声道:“楚啸天,我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和我喝了这坛酒!我与你公平一战!”
“胜则生,败则死!”
“你若胜了,战火帮从此退后百步,永不来侵扰澉碧谷!你若输了,自然知道结果如何!”
楚啸天喘息着,目光渐渐如火焰般炽烈,忽道:“你不是凌铁石!你能代表战火帮的意见?”
凌铁厉声道:“我不是凌铁石!但我是凌铁!凌铁在凌铁石面前,也仍然是凌铁!我说过的话,绝无任何更改!你们听着,若我输了,你们有谁敢找澉碧楼的麻烦,就是与我凌铁作对!”
他回过头去,左右哄然答道:“是!”山鸣海应。
楚啸天目光燃烧起来,大踏步走了过去,夺过凌铁手里的酒坛,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长笑道:“好!我就与你放手一搏!”
飞飞轻叹了口气,在这一瞬间,他心里闪过一个与生死无关的念头:哥哥的境界,究竟达到了那一种程度呢?
在缥奇峰顶上切磋的时候,凌铁的长鞭,从来都很少出手过,他只是喜欢淡淡的站着,间或看雨雾中的夕阳。
这样的一个少年,怎么看都是山顶上一株绝世的风景。
戴了斗篷,每一场战役,他都参预,却只观战,也并不出名。
可是只要是战火帮内部的人都知道,他才是内定的独一无二的,下一代战火帮帮主的继承人。
父亲别有用心的安排,究竟有何意呢?
一株绿色的纤细管子的奇花,楚楚可怜的躺在布满露珠的草地上。
飞飞是自那无形的剑网中脱身出来,才发现夜空中挥洒下了一阵轻雨。
那击剑的人一剑不中,立即飘然远退,消逝无踪,在战火帮总舵出现这样的高手,实在是一件可惊可怖的事。
会是谁?
能给自己造成致命威胁的人,除了他……
还会有谁?……?
飞飞已经走过奔雨堂的路口,来到挂剑池的旁边。
他看见那张石桌上,一只古旧的墨坛,封着口,那坛口上的封条还末撕开。
小蝶侍立在旁边。
看到这些,飞飞的心里泛过一丝温暖。
他还记得自己嗜酒的习性,毕竟是血浓于水呵!
即使是即将被放逐的自己,兄弟也仍然是兄弟。
小蝶默默的倒了一杯酒,飞飞举了起来,在心里轻声的道:哥,我要走了,敬你这一杯……
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楚啸天气贯长虹的豪态,忽然衰竭。
他呆呆的看着那一阵狂风,刮开对面那握鞭少年的面纱。
刹那间他的眼前闪过一阵惊艳的风,这风化作月光,化为流水,化为江南春日夜深灯火暗处的流萤,使他恍惚以为自己又重回少年模样。
还有他胸前标枪般溅出的飞红。
他只听见凌铁淡淡的说了一句:“你输了。”便倒了下去。
他倒在他脚下时,仍然不甘心似的,突然问出一个连他自己也会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你……真的快乐过吗?”
微微的呻吟,轻得象叹息。
这一声,似乎是对他自己一生的总结,又似乎是对对面那个神秘少年末知的疑问。
凌铁呆呆的站着,他似乎并没听见楚啸天的话,却又低声的,清而铿锵的回答:“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如此,最悲伤也是在此刻。”
他低下头,看着澉碧楼下那数百坛摆得密密麻麻,尚未拆封的美酒,低笑道:“最好的酒,要给最懂酒味的人,正如最美的女人,应该陪在最强的男人身边。”他抬起头来,看着天边隐现的月亮,长笑道:“今夜月色如钩,却不知长城之外的月色与长城之内有何不同?”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都在仰望着那少年站在屋顶上,恍如远山的孤独。
飞飞已经下了山,长长的索道边,尽是黑暗。
但是心情开始变得轻快。
手腕中的绿色奇花,擦着他肌肤温柔的绽放,无声清香,流淌迷离。
狼牙交错的岩影下,黑幢幢的人影呈扇形等待着他。
他回过头来,看见一簇无比灿烂的烟火,从缥奇峰顶上涌射而出。
缥奇峰顶上的烟花,蓬蓬的亮了起来。
隐隐约约的,还听见了人的欢呼声。
凌铁的目光忽也亮了起来。
他长啸一声,转过身来,所有的人都看见他的笑容
他在惨白月光下的屋脊上长笑下令:
“来人哪!将这八百坛澉碧楼珍藏的百年老酒,全数倒入河中,送二少庄主出关!”
“是!”
这一次的山呼海应,更似虎跃,似龙腾。
“你在笑什么?你是不是因为听了那些欢呼的声音不由自主的为此高兴?”
轻兰不答,那样的笑容,明俐,坚朗,诡异,锐利,嘲讽,出现在这个权倾天下的男人脸上,实在是匪夷所思,她想笑,但是笑不出来。
“你以为你为什么会得逞?”凌铁石那样望着她,微带讥诮的说。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安排的。你不过是棋子。”
他一把将她推倒在地上。
“现在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轻兰浑身的血,忽然变得冰冷。
惨白月光下,黑影对着黑影,人与人对峙,人与人征战。
有风,
风中隐隐约约飘来酒香。
飞飞知道,考验才刚刚开始。
哗啦啦打碎的酒坛子,白银般花花流入奔腾的河流中的酒液,一河的酒香,夹岸而来的欢呼和笑声,醉了荡气回肠的英雄岁月。
虎啸龙吟!
今夕何夕?只影千山去,独对寂寞雪。
情末终,谜末解,还有塞外孤坟,娘亲千古
飞飞,你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