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小姐：撸完妖猫，工伤！
陈小姐专栏
陈小姐：上海电视台制片人，纪录片导演，《解放日报》、《新民晚报》、《新闻晚报》、《上海一周》、《生活周刊》、《电影故事》等报刊杂志专栏作家，关灯拆电影创始人、主笔。
文汇报“文艺百家”特约影评人，评论代表作品：《纸之月》，《我在故宫修文物》，《路边野餐》，《我们诞生在中国》，《海边的曼彻斯特》。
我首映第一天第一时间贡献了票房，抱歉拖到今天才写。
工伤。养了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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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黛曦
要讲真话，讲假话要触霉头
《妖猫传》里的小黑喵是个引路的幌子，真正要讲的是杨玉环之死。
核心故事非常吸引我，“霸王别姬”同款。
都是兵临城下，四面楚歌，家国危难，将王困境。
楚霸王与唐玄宗，相隔一千年。
虞姬送死图
两人都在江山破碎性命攸关的当口，眼睁睁看着侧畔美人、一生的红颜知己被逼香消玉殒……
《妖猫传》里的杨玉环送死图
从前竟没发觉两出戏的看点迷之相似。
帝王佳人的不朽传说。
王与妃的生死诀别。
这样的一种“人的绝境时刻”。
千百年来引得代代墨客辗转咀嚼，掰开揉碎地创作加工。
文人们前赴后继玩味个中滋味。
不厌其烦地写成诗，编成曲，说成书，唱成戏。
因为这样的题材，这样的人物，天生就是块创作好材料。
由它编织加工的故事，一经释放，如哈梅尔村的魔笛声，观众情不自禁跟着走。
我心中的大师：陈凯歌
陈凯歌是当代电影大师，懂创作，会选材，聚焦的都是好故事。
他的创作题材常常来自史书，他镜头下的人物常常有历史原型，他是一个历史掌故的现代说书人。
一个女人为了成全自己的男人，在生死一刻做出选择。
这样的“绝境时刻”无疑牢牢吸引着陈凯歌。
然而，对两个相似题材的戏剧呈现，却大相径庭。
《霸王别姬》戏里戏外的虞姬与霸王，肉身被滚滚的时代车轮碾压。
茫茫红尘，观者无不动容，我认为这部影片到今天仍是华语电影的最高丰碑。
相似的好材料，绝佳的复杂人性与戏剧冲突。
《妖猫传》的创作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偏离了陈凯歌最擅长的轨道。
影片的叙事从一个次要人物，张雨绮演的春琴切入。
开篇是唐诗中最流行的“闺怨”意境，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独守空闺的美人，寂寞空庭。
全片第一句台词是妖猫问：“瓜甜吗？”
联系后文，看过的观众都知道，瓜在片中是“幻象”的代名词。
瓜是幻象，春琴也是，春琴所隐射的贵妃，以及整个《长恨歌》所歌颂的爱情。
都是幻象。
瓜甜吗？意思是：幻象好看吗？假话好听吧？
妖猫专吃眼珠子，是世人有眼无珠，黑白不分。
这是一个挺不错的开场。
可惜，很快扑街了。
随着这两个人物的出现，影片更名为《名侦探乐天》。
黄轩饰演的是正在创作《长恨歌》的白居易，染谷将太饰演的是从倭国（日本）东渡来的僧人空海。
我觉得这位90后小演员的迷之微笑全程出戏，拉低了影片的平均分他要负主要责任。
忍不住对他说，以后接角色还是谨慎一点。
接一些跟自己长得很像的也可以啊……
或者，像《寄生兽》里那种比普通人智商低一点的。
总之，硬要装得比普通人智商高的空海演得蜜汁失败。
空海作为驱邪法师被召唤入宫为垂死的皇帝治病。
片中垂死的皇帝是德宗李适，玄宗的曾孙，唐朝第九位皇帝。
自这个开场就死的老皇帝开始，妖猫不停作祟杀了一个又一个。
白居易（片中称呼的是他的字：乐天）与空海卷入了重重迷案中。
然后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内，节奏纷乱，观众跟随“名侦探乐天”二人组一同探案。
我不喜欢这两个人物的另一个原因是我年轻时常年做专题片、纪录片，他们的作用实在——
太像《走近科学》的串场主持了。
不停代观众发问：“妖猫到底是谁？”
“这件事一定是和前朝有关！”
适当的时候，他俩还要肩负解释剧情的重任。
“极乐之宴十日之后，安禄山就起兵造反了。李隆基原本不用逃跑，但安禄山扬言一定要得到杨玉环。”
妥妥的专题片解说词！拜托把观众想得太蠢了好吗？
我受不了空海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的台词有好多口型不对。
对我这种处女座观众来说，口型不对是很容易出戏的。
他的同行浅野忠信在《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上海话口型就爽多了。
陈小姐看着表，一小时谍中谍，猫中猫后，《名侦探乐天》总算绕到了影片的重点。
唐明皇设局赐死杨贵妃，高潮戏仅持续十几分钟，就又弹开，剧情重新凝聚到“妖猫复仇记”的狗血旁线上。
影片的后半段，两个饰演白鹤少年的小鲜肉继续唱主角。
有一个还患上了严重的恋尸癖。
他英勇献身的理由，居然是舍不得贵妃已死的身体腐烂。
原来他才是真正作祟的妖猫，他的身体毁了之后，灵魂住进猫的身体，为杨玉环复仇。
我感兴趣的不是妖猫到底是谁？而是一个女人甘愿为一个渣男皇帝去死的一刻，到底是怎么想的啊亲！
一个男人为了爱，强占自己的儿媳。
一个男人为了爱，不惜乱了伦常。这个男人又因为政治抱负、天子责任，在危难时亲手送她去死。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他们一定深深相爱过，他们有着中国几千年封建王朝中罕见的爱情。
历史上那么多写杨李爱情的文艺作品，无一文比得上《长恨歌》。
《长恨歌》最珍贵的地方在于调和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
全诗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就是从男性视角确立了正统的君王观，对汉皇（实指玄宗）进行批判，指其沉溺于女色而疏于国事，导致藩镇做大，危及社稷。
但后段笔锋一转，又以民间审美的眼光讴歌了两人的痴情与真爱。
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
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诗人在杨玉环死去后，大段描写玄宗日夜思念贵妃，幻想两人在瑶池相会。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玄宗是为了江山出卖了爱情的渣男，又是为了这个祸水红颜日夜恍惚最终凄凄而终的情种。
这两个观点其实是对立的，但是白居易将它们揉捏在一起，谱成千古绝唱。
最有价值的探究是复杂的人心，而不是一只黑喵为什么成精。
我心心念念盼凯歌导演新解的，不是杨玉环众说纷纭的死因与去向，而是一对有情人的“困境时刻”。
谁要看杂耍恋尸降头马戏福尔摩斯破案啊亲！
陈凯歌曾经是中国第五代导演的旗手。
其作品的巨大魅力正是在于时常为观众呈现角色极其复杂而丰富的内心层次。
复杂如《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对师兄的又爱又恨让他成了人生的戏精。
复杂如《风月》里的小谢，与亲姐姐乱伦的童年阴影一生笼罩着他，让他对小姐如意欲爱而不能。
对于复杂人性深刻的挖掘、对于大型群众场面的完美调度、对于戏剧节奏张弛有度的把控，都是凯歌导演扎扎实实的导演功底。
只能说，《妖猫传》和我期待的点太不一样，与导演最擅长的创作路子太不一样。
唐玄宗要杀杨玉环的那一刻，戏剧意义的迷人，不亚于王佳芝放走易先生。
在那一刻，人类隐秘的内心世界该是怎样的五味杂陈？
《色戒》用两个多小时来铺垫一句——“快走”。
王惠玲不会写？我不信。
我迷恋的陈凯歌是拍出了程蝶衣的痴怨嗔。
我迷恋的王惠玲是写出了王佳芝的爱别离。
你俩联手就给我看这个？Excuse me！
听说这几年有网友为《无极》鸣冤，说欠陈导一句道歉。
为了拿出《妖猫》像《无极》的证据，我又看了一遍《无极》。
本来还能再早点写出来，工伤double。
请问两个片子的片头是一家特效公司做的咩？
这是《妖猫传》的片头，连理枝头落下的是石榴、番茄还是苹果砸成了血污。
看了半天不知什么水果，不过据说苹果是清朝道光年间才传入中国的。
也许果子落地暗示一具鲜活生命的悲惨命运，不过这个视觉效果真的很塑料。
这是《无极》的开场，海棠花瓣从枝头飘落。
花瓣落进了血污中。很像吧？
当年我看《无极》时，看到这个铁笼子里的追逐打斗简直崩溃了。
与这次看《妖猫传》看到这台春晚同感。
《无极》里是中英混血儿放风筝。
《妖猫传》里是中法混血儿荡秋千。
这是《无极》的美术。
这是《无极2》的美术。
不想再比了，累死了。
我只想对网友们说，你们没欠这部片子什么。
在我看来，真正欠人家道歉是《荆轲刺秦王》这部艺术价值颇高作品。
同样的，这部作品也有十分扎实的人物内心戏。
荆轲刺秦最初原因是赵女为秦王献计，为王找一个攻打燕国的借口。
随着故事的发展，人物内心的层次出来了。
赵女察觉到嬴政的残暴，改变了主意，假戏真做，请求荆轲将秦王杀掉。
老戏骨李雪健把秦王演绝了。
将一代枭雄内心的骄傲、豪迈、悲凉、孤单、无奈表现得层次分明，淋漓尽致。
他对相国吕不韦又惧又恨，当得知吕不韦是自己的生父时，他下不去手，怜生出孩童对父亲的依恋……
这样的秦王不再是历史课本上的画像，被还原成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从此创作手法来看，《妖猫传》完完全全失掉了准心。
故事本末倒置，将王与妃的绝境时刻，像馅料一样塞进一个不伦不类的玄幻悬疑类型片里。
而且店家实在太黑，好吃的馅料只一点点，咬了十口，还是厚厚的皮。
也许，凯歌导演真的怕了。
文化精英们的内心其实是十分脆弱的。
当年《荆轲刺秦王》票房惨败。据传投资7000多万人民币，内地仅获200多万票房。
人家用心拍的好电影，就值这个数？
《梅兰芳》投资约1500万美金，票房1亿左右；
《道士下山》投资2亿，票房4亿…
接连几部作品均是不同程度的遗憾或亏损，2005年的《无极》虽是当年票房冠军，却也将他拉下神坛，遭人耻笑至今。
荣获金棕榈的那一天，陈凯歌一定没有想到，他长长的后半生竟会是一段从神坛下坡的旅程。
1993年《霸王别姬》获得戛纳金棕榈奖
他一定是真怕，再也不敢采用荆轲刺秦的叙事方式，那种全片集中围绕复杂人性展开挖掘的叙事方式。
他和发行公司都觉得老百姓不要看。
《妖猫传》小心翼翼地讨好观众，用奇幻特效包装的悬疑步步抓紧观众的注意力，将众人引入故事的中心，
拍《妖猫传》，看得出陈凯歌需要照顾太多人。
他要照顾建了80块一张门票的旅游景点免费给他用的各种总们。
他要照顾为了票房保驾护航的流量小鲜肉们。
他要照顾曾经对自己扔过臭鸡蛋的毒舌网友们。
要照顾海外市场的发行商们。
还要照顾一批观影经验不怎么丰富的观众们……
最后的最后，唯独没有被照顾到的，是他自己。
从左往右依次：黄轩、陈凯歌、染谷将太
曾经第五代的领军人物，中国电影的旗手，在兵荒马乱的、不成熟的中国电影市场，彻底迷失了创作方向。
可惜了一个《霸王别姬2》的好题材，生生拍成了《无极2》，陈凯歌丢了自己的一手好活。
“大唐气象”是《妖猫传》除“杨贵妃之死新说”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宣传口径。
而我觉得就连这一点也没有站住脚。
“气象”的呈现手段无非故事场景、人物造型、美术细节。
纵观全片，所谓的“大唐气象”仅只流于舞美表面的艳俗与浮华。
侯孝贤拍《刺客聂隐娘》为了呈现原汁原味的唐朝气质，四处寻找唐代建筑，甚至不惜前往日本京都，在真正的木质古建筑中取景。
《刺客聂隐娘》
《妖猫传》的景，最让人产生塑料感的，恰恰就是宣传得最激烈的“极乐之宴”。
在唐朝那个还没有电力、没有现代照明手段的年代，在摄影棚中拍摄的极乐之宴居然成了极亮之夜。
巨大的龙灯简直尴尬癌了，有现代正月十五公园庙会的既视感。
《刺客聂隐娘》全片基本采用烛光照明，就算有补充光源，也尽可能模拟烛光照明的真实效果。
人物的服装在烛光照度下与在电光照度下呈现的质感是完全不一样的。
《刺客聂隐娘》
《刺客聂隐娘》
侯孝贤与陈凯歌，都是华语电影的骄傲，两岸最著名的大师代表。
同样表现唐代，两人的创作动机完全不同，原因在于两位导演对于历史规定性的基本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左：陈凯歌 右：侯孝贤
你可以说，《妖猫传》是一部魔幻题材的影片，但是魔幻不应该是肆无忌惮地脱离现实，不应该是天马行空地胡编乱造，不应该假借魔幻之名堂而皇之地违背史实。
最高级的魔幻一定要与现实有深刻而隐秘的勾连。
中国艺术家们都太懂这套创作秘诀，即使现实如《红楼梦》，曹雪芹照样造了太虚幻境，以玄幻来调味。
开篇苍苔诉说一个遥远的世界，青埂峰上出现了远古时代留下的奇石，如铁的古树写下的是太古的意韵。
这样的艺术创作，是将读者的心灵置于现实与玄幻的流连之间，斟酌于故事的虚实之间。
在中国美学史和艺术史上，境界往往作为衡量审美价值的标准而存在。
陈凯歌在《妖猫传》的宣传采访中亲口说很多人认为《妖猫传》有着扑面而来的大唐气息，相信观众看得会无名地感动。
但是，在我看来，《妖猫传》的画面根本谈不上美，正是因为无境。
盛唐在陈凯歌的镜头下仅仅是一张标签。
不是整个长安城华灯通明就是盛唐气象，也不是高饱和度的曼舞霓裳就是盛唐气象。
影片只是借用杨玉环之死的外壳，做了一集推理侦探类型片。
没有崇高感，没有正能量，没有普世价值，不叫人感动。
这是一部创作失焦的作品。
轻薄、不问深度，只问娱乐，只见狂欢而不见意涵。
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芳华》更真诚一点，带着人的体温，流淌着导演内心的情怀。
事实证明，从目前的市场表现看，《芳华》的市场接受度显然略高。
《妖猫传》上映到第7天时，票房收入3个多亿，但谁也没有想到，上映14天后，文艺的《芳华》票房还在持续坚挺，冲10亿而上。
另有同档期的《奇门遁甲》，看似拥有着奇幻、悬疑、动作、喜剧、流量明星、知名主创团队等所有高票房的保障要素……结果上映十多天，票房不到3个亿，排片却因为口碑不佳直接降到1%，回本预计回天乏术。
一度被认为最有票房号召力的悬疑类型与奇幻类型，尽显疲态，前几年大火的魔幻招，越来越不好使。
时至今日，无须再妄断三四线城市的观众审美。
如果三四线城市如今真已成为中国电影市场的票仓，那么很显然，这批观众的审美素养也在急速地成长。
观众们的购票行为渐渐脱离盲从与轻信那些被资本收买的“好口碑”。
观众们前所未有地看紧了自己的钱袋子，更愿意把票房贡献给那些老老实实讲故事的诚意作品。
一部真正的好作品，应以真诚之心、独特之见、深刻表达和完美呈现来赢得越来越多的观影人次和高质量的电影票房。
到了那时，或许那串冷冰冰的票房数字，会成为真正闪烁着美学光芒的，具有诗性品格的数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