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走在田野上
春分近了,天气说暖和就暖和了。莺争暖树,燕啄春泥,虫声新透玉窗沙,也许,温暖该是人间万物挣脱一切束缚的原动力吧。
和煦的阳光洒向田野,毛茸茸的;清爽的春风拂过脸面,凉丝丝的;溪水热烈地跳跃,小草害羞地探望,投身大自然的怀抱,一切都那样朝气,活泼,自由,心中亦如林间忽起忽落的小鸟般婉转啁啼。就这样穿行阡陌之间,忽然萌发赤脚奔跑的冲动。
怀揣这样的想法,是对土地近乎母亲般的依恋,还是对生活近乎春天般的向往?我不假思索脱去了束缚的鞋袜,顷刻如同那头耕牛卸去牛枷般的悠然自得。
是的,我对大地的亲近渴望了太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毫无顾忌地赤着脚,在这温润潮湿的田埂上行走了。土地凉凉还有痒痒的感觉瞬间从脚掌心渗进我的血液,简直比春天的闪电还快。
我感到有些硌脚的同时,一种逝去很久的亲切、厚重与踏实又重新植入我的身体。青春重新焕发,激情仍在涌动, 我仿佛勇士般地在天地之间坦坦荡荡行走。这样的姿态,是不是如春天的草木般葳蕤呢。
我愈走愈远,愈走愈小,在旷阔寂寥的田野上,我像是泥土中的精灵,正探嗅着泥土的土腥与草汁的青涩,这样的气息弥漫了我,将我带进某些似曾相识的画面之中,如阳光涂在疏木,抹在衰草上的那般淡薄而又轻盈。
青草很绿很嫩,软绵绵湿漉漉的,脚下像踩着如茵的地毯或者是流了一地的绿汁。地毯边镶嵌了五颜六色的星星,引诱着人想低下身段去采摘一颗。
身段矮下去,田野豁然高涨起来,似铺天盖地的春潮而至。眼前全是金黄色的波浪在起伏,风浪中裹挟浓郁的香粉味,耳边听见了无数嗡嗡似浪轻吻大湖壁罅的声响。
迟疑间,一只只蜜蜂扇动梦幻般的翅,从眼前“嗖嗖”掠过。我忘了手中还有竹篮,撒腿就尾随它们的身后奔跑,一心想逮住它们。我赤着的脚像弹簧似的在田埂上收缩,觉得身子很轻盈,有些像蜻蜓点水。脚板在青草上发出“唰唰”的声音,迅速,坚定;也许还有浅浅的水,“哗”的一声,干净,利索,没有浪花四溅,青草缓冲了它们逃逸的惊吓。
它们太精灵古怪,我泄气了,于是只好找那些青蛙玩。青蛙鼓着腮帮,兀自陶醉在自己美妙的歌声里,虽目不转睛望着我,但还是提防不了我的蹑手蹑脚。我将裤腿高高卷起,像个贼,靠近。
稻田已翻耕,白汪汪的,水面露出点点带有花草的田泥,乍看像是汪洋中的春天岛屿。脚小心踩下去,软软的泥土分开又合,尚有冬的一丝微寒在脚底游走。一些细小的气泡不甘寂寞地吐着,一股花草的酸臭像水中的蛇一般悄无声息钻进鼻孔。
这些都移不开我的视线。我弯下腰,伸出双手,闪电般地按向那只傲慢的青蛙。或许它太粗心大意了,根本没有提防我这个又矮又瘦的小家伙。它可能以为我幼稚的外表下有一颗善良的心,没加防备。这是它的悲哀。可是这样类似的教训却也发生在我的身上,难道是那只青蛙的报复吗。人与人是同类,更难防备,防不胜防。
青蛙握在手中,滑溜溜的,这时它开始不安地挣扎了。看它痛苦挣扎的样子,正准备放手,我的耳边适时响起了鸭叫的声音。想到每次回家,它们都“呱呱”叫着欢快地扑打翅膀包围着我,我感到小小的幸福像风中颤抖的花瓣一般招人爱怜。
为了回报鸭们的忠诚,可怜的青蛙成了牺牲品,而且还不止这一只。我赤着脚在田野上左冲右撞,有点滴浑浊的泥水溅进眼睛里,这可能是青蛙给我的惩罚。我心虚地揉揉眼睛,可是总觉得还有细沙似的东西粘着眼膜,招水冲洗,还是收效甚微。
继续抓青蛙的念头放弃了,好歹柳条上也挂了一小串。青蛙个个垂了腿,已经气息全无。我继续走在田埂上,专门找那些大叶子的野菜,还有长在沟渠边的野花草。我管那些不长在稻田里的花草都叫野花草。它们一簇簇的,很容易将竹篮垫高一寸。
竹篮填满了,我一手拎着竹篮,一手拎着青蛙,开始在田野上东游西荡。这时眼睛好像不大折磨人了,应该是水洗起了作用。
母亲的叫唤还没有响起,我还有大把时间在田野上东张西望。我边走边甩着那串青蛙,青蛙们在空中不断划着圆弧,像是父亲脚下踩的水车叶轮在翻滚。
水田里有白鹭飞来,起起落落,我羡慕它们。很想抓住它们,可惜没有这个本事。其实即便逮住,我也不想伤害它们,只想从翅膀上抽下几根翅毛而已。可是它们根本不给我这个机会。没等我靠近,它们就“呀”的尖叫,扇动着翅膀飘远了。它们真好看,连逃跑的姿势都那样好看。真是田野的精灵。
望着水蛇在水田里笔直地游远,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水痕,反倒引不起我的恐惧。有一次我还抓了一条水蛇,目的是带回家恫吓妹妹,以她的哭鼻子来炫耀我的勇敢。其实抓蛇时我的心跳得相当的厉害,呯呯的,呯呯的,因为怕蛇一扭头,就死死咬住我赤着的脚,那就玩完了。我敏捷地抢上一步,抓住蛇的尾巴,然后用力抖动蛇,蛇就像棉线似的瘫软,垂了下来。它的身上也有与青蛙一样的腥膻味,几天都牢牢吸附在手上挥之不去。
不知道为什么,赤着脚在田野上行走,我极少碰上什么刺或者玻璃之类。或许从小习惯了在田野上赤脚行走,就有了一种躲避伤害的本能。那时的脚板柔软,轻盈,与土地无形中有着亲近,有着避让,包容。既便万一不留神遭遇了,母亲处理的方法也很简单,先用酒擦拭,然后挤上牙膏,管用。这点皮外伤司空见惯,用不着大惊小怪,于大家都是家常便饭。如果因为这个哭鼻子,非但讨不来母亲的关切,反而换来一阵挨骂。
赤着脚在土地上行走好多年,放牛,割草,插田,割稻……田野上时而寂静时而热闹,寂静时听耕牛的哞哞在黄昏的田野深沉悠长,像是古旧的时光如春蚕吐丝般抽出;热闹时听乡亲的说笑在田野上空高低起伏,乡情乡音浓得如绿油油的庄稼,心中永远流淌着故乡的原色。
是否土地荒芜致使硬化还是脚板少与土地接融呆板的缘故?我“哎哟”一声,此刻我的样子肯定很难看。一块隆起的土疙瘩,无情地将我的意念从遥远拉回现实。风筝总飞不高,因为它下面总有一根紧拽着的绳啊。我不禁感叹,多年未曾赤脚行走,是脚养骄惯了;环顾田野,田野空阔寂静,春日犹好,只是隐约少了些什么。至少,已很少看见在田野上行走的人了……
今后,还能有多少人赤着脚在田野行走呢。或许,早就没有这个必要。落花流水。庸人自扰。